江揚一愣,倒像是絕沒料到四皇子會如此直白地提醒他這種事,安靜了一瞬,語調倒是平靜:“四哥為什麼要同我說這些。”
四皇子一笑,溫聲道:“我知你一向不願站隊,素來不願與幾位年長的兄弟走得太近。隻是你馬上就要使質中周了,到時孤身一人遠在他鄉,我隻怕皇後娘娘也要為你擔心。”
江揚瞳孔一顫,本能看向一旁的羌霄,面上的神色莫名有些緊繃的僵硬,似有後悔,卻終究還是閉了閉眼,先轉向四皇子,隻道:“中周不是龍潭虎穴。”
四皇子垂眼笑了一下,沒對這話評價什麼,隻道:“對正常人那裡自然不是什麼龍潭虎穴,但對被逼急的人卻不好說了。”
江揚瞬也不瞬地看了會兒他,卻是歎了口氣:“四哥,你我都很清楚,就算西郊那事抓出有太子的人被買通導緻布防出現缺口,也不能證明這就是太子的指使。”
“是啊,”四皇子竟也點了點頭,仿佛認同他,卻是道,“也是因此那些太子的擁趸才對太子被禁足的事如此義憤,甚至在朝堂上推動父皇把出使的皇子定成了你。”
江揚面色微沉,卻也平和道:“任誰都會覺得這是有人故意栽贓。”
“也所以他們才敢這麼叫嚣。”四皇子笑了笑,“可你不覺得這事兒太巧了麼?我近來剛得的消息,原來六弟病重的消息早在西郊之前就被中周送了過來,隻是被父皇壓下,而緊接着,就是你遇襲、太子被禁足,而一衆太子黨便順理成章将你推去當了質子。”
江揚看了眼他,目光冷淡:“你是想說這是太子自己布的局。”
四皇子就也貌似無奈地笑了笑:“七弟還是這樣直接。”
江揚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倒也笑了下:“那我就再直接些。四哥,你很清楚太子不殺我的理由,因為那也是你不殺我的理由。”
四皇子面色一凝,卻聽江揚說得随性,甚至有些惱人的懶散,
“因為父皇表現得非常寵愛我母後和我,而我也一向從不與朝臣王公結黨營私,所以殺我,一是不會因此在朝堂上得到好處,二是反而可能因此激怒父皇,讓他選擇幫助你們各自的對手而削弱己身。有害無利,所以太子再怎麼看不慣我和我母後也不會輕易動手,因為他更想得到皇位。”
四皇子沉沉地看了眼他,雖似被他這突然駭人的直白震到,卻到底還是穩的:“所以這又能說明什麼?太子不敢殺你,于是假借西郊刺殺将你送走,不正好有個脫罪的理由?”
江揚笑着反問:“太子不殺我是因為顧忌對手。所以為什麼不可能是他的敵人故意陷害,既借刀殺人把我送走,又讓父皇惡了太子。”
四皇子直直地看着他,過了須臾,才勾了勾唇角:“……七弟你倒是對太子殿下深信不疑呀。”
江揚搖了搖頭,像是對他略帶諷刺的口吻也很無奈:“你不必跟我說這些,沒用的。一是沒有證據,二是我确實沒有摻和你們任何一方的打算。”
四皇子就也隻是坐在那裡沉凝地看着他,見他像是沒什麼好說的了,江揚就也告辭打算帶羌霄走了,卻聽他忽然道:
“七弟确實不必須選一方站隊,我聽說七弟一直很喜歡兵法,若是哪日憑借武勇領兵,想來也會很得軍方支持。”
江揚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對他這終于圖窮匕見的猜忌卻很平靜:“四哥,從始至終我都沒想活成個廢物。國難當頭,我也想為後夏盡我能盡的力,但想上戰場不代表就想參與争鬥,你知道我就是沒拉攏過朝臣,難道你真懷疑我是想光靠軍方上位麼?實話說了吧,你們想怎麼鬥是你們的事,隻要不危害到後夏,我根本就懶得摻和。”
他話說至此也到底是把氣氛搞得太冷硬了,也就沒什麼意義再回頭去管一管四皇子的面色是不是黑沉,就也這樣帶着羌霄離開了。
外面街市人聲鼎沸,不時還有煙花爆竹耐不住寂寞地四處乍響,倒這才襯得他二人間安靜得有些詭異。
“……哈!”
詭異得太久,江揚也終究覺得還是得自己去打破它。于是他也終歸是笑了一聲,眉眼舒展間隻有飒飒清朗的灑脫,就像一片刀片似的竹葉,禦風随性,清冽得利落自在,也似沒什麼……不可說的,
“對不起,其實我…我這兩天一直想和你說來着……”
他的聲音聽來輕松坦然,卻還是多少有些吞吐。
見羌霄不答,面色卻平靜,顯然也知道他說的是使質那事,他就也尴尬撓了撓後腦勺,試圖緩和下氣氛:
“其實這事兒也沒什麼的!反正…反正我散漫慣了!到哪兒都沒什麼差别!倒不如先當幾年質子也算先為我後夏的百姓盡盡當皇子的責任。說來兄弟之中果然還是我身手最好最能自保!總不好我這麼大一人還推幾個弟弟出去吧?怪丢人的。”
羌霄眉頭微動,卻是輕淺平淡道:“你剛不是還說想領兵上戰場麼?”
江揚一怔,倒沒為他這看似不體諒人的語氣激惱,反而尴尬得直撓後脖頸,竭力無所謂地打哈哈:“沒什麼!晚、晚幾年也行!就當先去中周進修一下嘛!反正他們打的名義也是邀我去中周遊學,雖然聽着挺怪的哈。”
他故作認真地嫌棄起中周那些官方的托辭太虛頭巴腦,羌霄卻不順着他跑偏,後者安靜了一會兒,倒是突然開了口:“你難過麼?”
江揚一下子被問得愣在那裡,看着羌霄,不由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他自小習慣了四處雲遊,說是當真如何離不開家倒也沒有,隻是想到又要離開故鄉,就也難免想起了此地的風光與雪,想起長河化凍、朔海成金,想起……
夏侯園白若雲海的漫目梨花。
這天下浩大,那長安城裡應是也不缺風光雪色,隻是他身邊缺了。
他多少自責自己大概也是有點慶幸羌霄不會看見他此刻略顯落寞的神色,怕阿霄還得替他難過……倒顯得他很不潇灑似的!
就也終究是落拓坦蕩地笑笑:“……其實天地一逆旅,四海皆可為家。阿霄你知道我的!我一向很好養活走到哪兒都隻有我欺男霸女的份兒!”
見羌霄不說話,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巴,慢慢地,也還是說了出來:“其實……我不說這事,是因為我不太想跟你說這些掃興的。”
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眼羌霄,實在看不出來羌霄生沒生氣,就也無奈道:“其實我知道我該早點跟你說的,隻是多少有點怕你生氣,于是一拖再拖,就也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這别人眼中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重大變故在他看來竟也隻不過是一件“掃興的事”,人生境遇被旁人憑白遷怒煽動至此他竟也沒什麼悲憤,甚至連苦澀也不多,顯然是拿得起也放得下。
也就到底是不太像别人的那種苦。
羌霄靜默至此,倒也隻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是怎麼個脾性,如果他們推你出去做質子那你自然就會去了。”
江揚小心地看了眼他,擔心他是不是有些難過,但羌霄站在那裡,就隻像是無波無瀾,好像這一切都不足以令他驚訝,也不曾脫離到令他失控,他隻是平靜地道:“其實我對這事早有耳聞,你母親也跟我說過,隻是我不知道你自己會想什麼時候告訴我。”
倒弄得江揚有些訝異,卻也很快失笑着搖了搖頭,又不免頓了一下:“我……
我果然還是不怎麼喜歡和你說這種掃興的事。”
他說到這裡才真像是覺得有些苦了。
就像是明知“天地一逆旅,我亦是行人”的無計可施,也還是難免要有點難過的。
他看向羌霄,看向羌霄隔了布帛的眼睛,仿佛想經由此路凝視進也多凝視一會兒後者的魂魄,又仿佛是想起了他們初見時夏侯園裡的雪色。那是漫目的梨花似雪,落在後者衣襟上的光像雪,阿霄就是雪。
他看着羌霄,嘴唇無聲地顫動了幾下,他知道他應該說出來的,可他也是真的難受。他看着羌霄,而羌霄也好像安靜地在回看着他,在等他說些什麼。大月城沉浸在節日中的萬家燈火照亮着他的眼睛,仿佛兩捧篝火正在那裡燃燒着晃動。
他還是想很認真地告訴羌霄知道:“……我會很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