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萬俟老四
“老闆,您這兒有颠茄嗎?”
那人穿了身破布似的灰鬥篷,褴褛百結,聞聲連眼皮都沒擡,擺了擺手,就甕聲甕氣地道:“沒有沒有!咳咳——”
他趕人的語氣雖不耐煩,卻也着實像病得厲害,其人皮膚蠟黃幹燥,咳個不停,嗓子根裡卻呼噜噜的,像從黏水泡兒底下擠出來的泡兒音,聽得人渾身難受。
江揚聞聲皺了皺眉,不動聲色把羌霄和歌紅兒他們隔得遠了一些,簡潔道:“那您知道哪家鋪子賣颠茄嗎?”
那看來衰朽的中年人這下已連理都不願再理他了,雙手往懷裡一插,就繼續靠牆窩在了那裡。
江揚道了句“打擾”,也就同幾人一起往别處找去了。
這巫術市場的布局倒是特别,規規整整,又簡單粗糙。
——說它粗糙,是因為這裡的一個個攤位竟是直接坐在兩側的石壁中的,石壁上挖了個坑,造了個洞,也就成了一個個簡易的攤子。
——說它規整,則是因為這每一條石道上的石洞都排布得大概緊密,一個挨一個,一個連一個,一個個的也都沒什麼差别,隻個别幾個挂了簾子擋着,叫人看不到裡面都賣着什麼,像是那萬俟老四的洞穴就擋得很是嚴實,他們方才找來也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此刻江揚皺了皺眉,低聲自語道:“這石洞挖得也忒小了……”
羌霄倒是不甚在意的平淡:“這邊的攤子賣的不是什麼好貨,交得起錢的話自然也有更寬敞的可選。”
他的嗓子輕慢疏懶,平淡得漫不經心,不知道的人恐怕要以為他是塊沒有心也捂不熱的石頭,對什麼事都這般冷冷淡淡的。
但或許對大多事都不關心是真的,捂不捂得熱卻不好說,畢竟他對江揚到底也像是跟對旁人不一樣,就算歌紅兒和白城認識他們時間尚短也顯然看得出這點——這不是指他和江揚那些無關痛癢的“争執”,而是單看眼下,對江揚這話羌霄若全無一點在意那從根兒上起就不必有回應。
可他卻接得自然,俨然如同習慣。
語氣雖淡,神情雖似遊離,空谷似的心思卻顯然是至少分了一支在江揚那裡挂着的,隻是這支流是大是小,是随意、是習慣還是幾乎全部,那就不是别人能夠分得清的了。
他們一行在巫術市場繞了個來回,看的東西……也就不說了吧,總之是有不少常人想也想不到可以入藥的東西,比如蛇血、鳥屍、動物胚胎什麼的——
自從歌紅兒看到一堆泡在酒缸子裡的“小耗子”和心肝脾肺後,那些巴掌大像極人骨的未知動物頭骨也就算不了什麼了。
他們繞了一圈,逼得歌紅兒又含了兩片薄荷糖,一大半的路程都是閉眼拉着那位大的江公子的袖子走的——男女授受不親,卻叫對方的袖子遭了秧,也叫她羞窘得更不好意思了——其實江揚本想提供自己的袖子,可惜他穿的卻是那種利落的勁裝,袖口貼着皮膚,雖是冬日寒涼,他穿得卻也不厚,顯然是仗着體質好不怕凍,自然也不愛多穿,此刻就也提供不了什麼便利。
那大些的江公子也隻歎了口氣:“……還是跟着我罷。”
他顯然不喜歡别人碰他。
然而雖是這般妥協,他的語調卻仍是淡的,其中的無奈也不多,隻溫溫淺淺的,倒有些近似溫和。
其實他不太像個太溫和的人——你看他怎麼同江揚、同白城說話就會這麼覺得。
但有時他看來卻又像是。
他的語氣又從來都算是溫緩平淡,安安靜靜的,就算“争執”也從來不會争出個面紅耳赤,隻會冷下聲色,越怒越冷,冷得像是冰雕的玉人兒,就算又薄又戾,也都是涼涼的厲,不是那種火燒似的狂躁,就好像他脾性裡的火都被封在了厚厚的凍冰下,被他端着副自持的架子壓了下去,于是透出來的就連一點活人的煙火氣兒都沒有,放在平常就更是如此。
然而那平日裡的溫和也着實隻像一種疏離的教養,越對不相幹的人,越是無情無波,也越像是個溫善脾氣,配上那張如玉的臉也就越給人種溫柔的錯覺——
隻是這“錯覺”也實在太明顯是錯覺,他實在懶得作僞得讓誰也都看得出他那毫不走心的漠視,太敷衍了,不走心得甚至有時光憑那淡漠的溫文都足夠惹人着惱,所以他平素惹人不喜也總是比誰都快,但他也的确是……太好看了些。于是對于另一些人他也就不那麼容易惹人讨厭了。
歌紅兒顯然性子很好,于是這人明顯疏離的客套也到底是被視作了君子的教養。
雖然他明顯不喜歡歌紅兒拽他的袖子。
雖然這都令歌紅兒倍感窘迫,但在她心底,她還是覺得這位大一些的江公子……是很好的——一部分或許就是因為他太好看了,另一部分則可能是因為她把人想得太好了,所以她在意的才會是對方給自己的薄荷糖,是對方雖然不喜被人觸碰卻還是讓她抓着自己閉着眼走。
其實大多數人都不過是不太好也不太壞的,一個人覺得另一個人是好是壞也大多不過是因為他喜不喜歡對方,她對這位江公子還不熟悉,覺得他好或許也不過是因為他長得好,于是……以貌取人,就也覺得他好。
哪怕他譏诮起來明明涼薄得吓人,她也怕極他與白城争執時那像極生氣的樣子,但她還是不覺一昧着眼在她眼中這人身上的“好”,這實在不是什麼太好的預兆——而這就像一個預兆,喜歡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