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曾疑是飛熊入夢
詩萬首,酒千觞,幾曾着眼看侯王。
——《鹧鸪天》
這地下的通道曲曲折折,越來越下,鐵車疾走,像被水推着,一路上燈火時明時滅很快就也叫人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其實就算不靠這些燈火故弄玄虛,這鐵軌也盤繞得蛇一樣曲折,活像是打得愁腸百結,又叫人如何能錨準之前的方向?更遑論光憑記憶測出這地下鼹鼠洞穴似的隧道是從長安大道延伸向了何方又伸出多遠?
而這地下的洞天被人為弄得如此扭曲,也大抵是不想叫人猜出那大本營的所在,如此一藏倒也算藏得用心,隻是長安地上攏共就這麼大地界兒,好好的地下被人挖成了這麼個千瘡百孔的德行,也未免太不把這老被稱作“天子腳下”的地界放在眼裡。
“這還真是……”江揚笑了笑,也隻道,“嗯……别出心裁?”
“許也是屬皮皮蝦的吧?”
“什麼?”
“我說,‘皮皮蝦’。”
羌霄語調淺淡,卻突兀得旁人俱是不明所以,就連江揚乍然聽到也是愣了愣,然而聽羌霄重複了一遍,就也恍然明白他是借用了姒無忌當初對他的擠兌。
那時候姒無忌被江揚氣得直瞪他,瞪了好長一會兒,長得都有些詭異了,叫江揚都不由古古怪怪地瞧回她——才聽她故意從喉間擠出一句:“你這麼皮,是屬皮皮蝦的嗎?”
江揚不記得那種叫法:“什麼東西?”
姒無忌:“一種坐騎。”
江揚:“啊?”
姒無忌:“海裡的。”
江揚:“???”
“……”饒是江揚也不由側頭看了眼羌霄。
他覺得阿霄雖然沒表情得好像和平時似的,但這次的沉默卻大概是和自己一樣的沉默,遂沉思了一下再看向姒無忌,鄭重道,“厲害啊,您。”
尊稱一聲,聊表敬意。
哦,不過其實不是敬她能在海裡找坐騎,而是敬她能讓阿霄都這麼無言以對,隻是阿霄當時不太清楚他油然而生的敬意點在哪裡。他沒敢解釋,多少還是知道自己在找死的。
說回這個梗,因為隻他二人知道,所以旁人聽了自然是摸不着頭腦,隻有江揚聽了……也就終于忍不住失了笑。
可憐他捂住肚子,壓住聲音,還是笑得猛彎下腰:“是、是、是挺皮的哈……”
倒也把旁人更進一步地笑蒙了,他也隻像是混不在意别人覺得他莫名其妙,就隻是開心,倒是一旁安安靜靜站着的羌霄還是那麼副平平淡淡的樣子,就好像他什麼也沒說,就好像旁人問他也不會問出什麼。可歌紅兒在一旁仰頭瞧得仔細,卻覺得他嘴角微抿,多少也有些像是在笑的。
等江揚笑夠了抹抹眼淚兒,靠在鐵車的邊沿上放松了身體,一隻手卻仍圈緊了羌霄的腰,像是擔心這鐵車質量不過關沖得太猛可能會把對方甩出去。
這鐵車沿着上下起伏曲折的軌道時快時慢,有時陡然一個下沖活像被人硬抛下去,雖是有幾條牛筋做的皮帶可以将人固定在焊在車底的“座位”上,卻也着實風馳電掣得吓人。
哐當哐當鐵器相撞的聲音像是誰也不跟誰客氣,光聽那響兒就跟敲鑼似的,也不是敲在人耳膜,而是直接就震進了人胸腔,轟隆轟隆得甚至都沒有隆隆的回聲,而是好像就直接本音重了回聲,震得人胸腔都像是皮包的鼓,内部隻有空蕩蕩的山坳,隻能任這雷聲轟鳴充斥其間,滿當當得像能鼓出風來。
而就連那雷聲都像潮水,是厚實的、充滿質感的,會引得人五内俱震。
歌紅兒也被這潮水似的金鳴震得想吐,那明明眼瞧不見的公子卻恰在此時回頭遞來一片淺綠色的糖片,看來像糖,聞來卻有點清涼,像什麼植物的味兒。
“含着吧,止吐。”
對方的語氣平淡,歌紅兒卻有些不好意思,窘迫地去接,纖細的手卻被鐵車抖得直在那冷白的掌心刮了幾下。
其實這放在男男或女女之間應該也不算什麼,甚至就算真放在男女之間,這種情況、事出有因,又能算得了什麼?畢竟今人也早不如古人那般苛求男女之防。
可歌紅兒面皮薄,竟覺得這看來倒像是自己上趕着占人便宜,雖然現在周遭一片慘綠也看不出什麼旖旎暧昧,那冷白的手如今看來也根本不白,甚至慘綠得都有點駭人,她卻總還記得那雙手在月光下白得多像是玉做的,又像溪石,雖不細膩柔軟,卻也絕對是巧奪天工的好看,也的确叫她看了一眼就總也忍不住回憶。
因此她反而更覺得自己像是應了個“瓜田李下”的景,遂更覺難堪,面皮霎時紅得在綠光下變了顔色,急得眼瞅着就要哭出來。
自小眼睛好得自己都沒辦法的江揚看得直愣,也不知這場面怎麼突然就發展成這樣,于是也隻有暗暗歎了口氣,見不得人小姑娘瞎想難受,幹脆伸手拿了羌霄手裡的糖片塞給了歌紅兒,嘴上卻是話鋒一轉又扯到了天南海北,隻假裝沒注意歌紅兒的尴尬。
而後者見他們又熱鬧地聊起了别的也就漸漸平複了情緒,卻又不覺有些落寞,自己把糖含進了嘴裡,果然嘗到那東西和聞起來一樣,有點清涼,有點刺激,也确實叫人不太想吐了。
她不覺偷偷擡眼去瞧那大點兒的江公子,覺得後者的側臉好像更慘白了些,雖是洞穴裡光線幽綠,但她仔細看着看着還是覺得那人的唇色快要與本就白得非人的面色無異,是像被疾馳的風瀝去了血色的那種不自然的蒼白。
鐵車沿着彎彎繞繞的軌道擰巴着飛,是就算這深入地下的隧道裡一絲風都沒有也會被這飛湍瀑布似的勢頭對沖出疾風來的那種“飛”。
“飛流直下三千丈,疑是銀河落九天——”
江揚笑笑,被那狂風撲面倒是閉了眼仿佛享受得緊,甚至“詩興大發”犯起了神經。
畢竟這風雖不冷,割人面皮卻疼。他卻微微擡頭,四肢舒展打開了胸廓。就好像若非還需要一隻手锢住羌霄的腰,他都打算直接伸開雙臂完全沉浸享受一樣。他倒像是很喜歡這吓人的地下鐵車,抑或是喜歡這宛如禦風而行的速度。
到底是仗着武功高強,如此肆意。
他這麼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也終于叫白城忍不住開了口:“你難道就不怕嗎?”
“怕?”江揚明白了他的意思,卻是笑得仿佛有理有據,“所以我抓得緊啊!”
他的确還用了隻手抓着腰間的牛筋繩,卻甚至不如他把穩羌霄的那一手用心。
羌霄放任江揚攬着腰,姿勢多少讓他顯得弱勢——雖然他的确不如江揚強健,這是事實。
可人往往有種奇怪的共性,往往越是孱弱無能越是不願承認,甚至有些人明知有危險還非要跳着腳去以身犯險來證明自己“可以”,從某些角度說,羌霄和那些人也像——因為他頑固,他獨斷。
他也的确體質孱弱,也的确曾以身犯險。
當日西郊遇襲他是如何孤身應敵的,隻怕江揚這輩子都會記得清楚。
而他也不愛于人前示弱,不愛拉下面子,總愛端着副姿态,不愛自曝短處,不屑失了風度,高傲孤峭,這麼多刺兒——
卻也最是他不屑遮遮掩掩,不屑找補遮羞。
他就是身體孱弱,那就算要人知道他身體孱弱也沒有什麼。
他就是坐不穩這瘋得想要人命的鐵車,若不被江揚攬着也的确要被摔個頭破血流,那被江揚護着也就同樣沒有什麼。
他看來絲毫沒有害怕,隻泰然自若地坐在那裡,雖然氣不定,神卻閑——
像是完全不怕這車,也完全沒有着惱。
哪怕江揚這一護護得就好像他不是個男人。他也沒有因為面子或是所謂的“自尊”而對人發火,更沒有不識好歹地指責江揚“多此一舉”,他就隻是平平常常地坐在那裡,坦坦蕩蕩地接受了江揚無聲的好意。
倒叫白城驚訝。
因為白城本以為羌霄也該是那種人。因為他對那種人才最熟悉。
雖然江揚什麼都沒說,但他手上的動作羌霄絕不會感覺不到,可後者既然也什麼都沒說,那也就該算是默許。
其實這保護的動作出于實用考慮本沒有什麼,不過是必要而已,然而看他二人間無聲卻流轉的那種自成一體,白城卻覺得過于親昵,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二位莫不是……那種關系?”
江揚聽得唯有皺眉,顯然疑惑,然而他心性直接,顯然并沒深猜,幹脆問出了口:“什麼關系?”
白城見他問得坦率,反而有些尴尬,可是話已出口再行吞吐在他看來更顯失禮,就也遲疑着還是解釋道:“就是……秦晉之好。”
倒聽得江揚呆了一下,瞧得白城更加尴尬,然而後者正想不出該如何措辭挽救一下就聽見前者陡然失笑。
“……哈!斷袖就斷袖嘛,你們周人說話都這麼喜歡先拐幾道彎的嗎?”這人笑得直搖頭,竟像是當真覺得有趣,“我是聽說你們太子就是人盡皆知的斷袖,卻沒想到你們上行下效得民風如此開放,倒也真是…挺讓人意外的。”
他難免驚奇,卻又驚奇得太過正面,甚至多少有些像是贊賞了:“我還以為你們周人大多死闆,能有個不服陳規的太子就不錯了。”
白城聞言卻有些僵硬,沉默了須臾,卻道:“……太子荒唐,未見得是件好事。”
“喜歡誰跟好不好沒關系,沒有孩子不正好學堯舜禅讓?隻要不為了自己的家事誤了朝政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