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揚雖然生得矯健,卻畢竟年紀輕輕,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如此說話,難免不叫人覺得他是因為穿了什麼鞋子才會有什麼樣的視角,也難免不叫人坐實了對他斷袖的懷疑。隻是他說話的語氣卻偏偏如此坦然,如此……毫無偏頗之感,既不厭惡,也絲毫不似代入了己身,倒又不像是身處其地了。
斷不斷袖什麼的他說得不甚在意,倒是多少有些認真地說:“我師父常說法有定論,兵無常形,周人太死講規矩,應對如今的北楚,應是不夠機變。貴國太子雖然出格,卻反倒不像個肯默守陳規的,或許對今日的形勢反倒是縷活水?”
他前半說得何其笃定,也無修飾,也不回寰,竟是如此直接就讓别人聽到了他這樣的想法。
倒也不是說有這想法稀奇,畢竟這世上有不少人無論老少、聰明與否,也大都有點妄議時勢的自負,說白了,就是自以為是,總有點舉世皆醉我獨醒的自大。而隻要不被擺上明面招惹到官府,敢這麼議論幾句皇家的太子抑或舉國的風氣也不算什麼稀罕的膽量。
但是江揚這人卻也不像是自負在那方面,相反,他看來就很自負,自負于武功,簡單直接,但對這時勢的評價說得雖不是褒贊,卻也着實平直得中立,說及周人死闆,也并無絲毫輕蔑之感,反而有一絲……叫人容易忽略的憂慮,那憂慮掩藏在他鮮衣怒馬的少年氣下,于那風發之中也似多了分關乎生死大事才會有的正經。
哪怕他乍一看實在太不正經,吊兒郎當,跳脫随性。可就算三四歲的孩子也不是當真不知事、不是當真就沒什麼能在心底壓得住分量的,更何況是他江揚?
他江揚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旁人一見他,就一定會先覺得他是個少年人。
少年俠氣,風骨初立,也難免要被人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怕是日後經了挫折風雨就也要改了那所謂風骨,甚至覺得自己曾年少輕狂天真愚蠢而再生不齒。
仿佛少年,總就是容易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總避免不了些不顧後果的蠢。
然而少年也有少年的好。
它不讓人覺得老。
不是年齡的老。
冷杉韌竹,萬木扶疏,哪怕是蒼天古木都很難真的叫人覺出衰老,隻有人最容易叫人覺出“老”。
古來文人愛寫少年,或許反而是在寫老,是在羨慕他天教分付與疏狂,還沒被世道摧折老。
可惜少年難再。花有重開,人無重來,便是重來,也到底不同了。
而旁人一見江揚,就會認定他是個少年。
倒也不是因為他當真年輕,而是因為他身上的有些東西是讓人錯認不了的。
那是不再是少年的少年人會自覺已經失去的東西,是有些人可望不可即的所謂少年意氣。
年輕,便有年輕的疏狂,年輕,就有年輕的潇灑。就算愚魯莽撞,也其實惹人豔羨。
更何況眼前這一個看來甚至還要比那些少年中好的一些還更好一點,這一個雖狂,卻看來沒那麼驕傲易折,他雖也“純”,卻似是看得透的那種“純”,似乎當真有什麼東西沉在他心裡,而讓他的骨子看來沒那麼飄,人也沒那麼混,叫那所謂的少年氣有了些分量便顯得更好,既不輕、也不薄。
而那些所謂過來人能輕易看透的想法,他似乎壓根就無心隐藏——是似乎根本就無愧于心,所以不必隐藏。
俯仰天地間,能内省而無愧,自持德厚,赤子之心。能看見天下勢重,卻還能自負可以擔上一肩。
敢狂,敢傲,敢輕王侯,敢叫日月換新天。
卻也敢承天地之重,敢繼萬聖之責,敢為天地開一番新太平。
而不首鼠兩端猶豫怯怯,不内憂外懼自斬骁勇。
似靈氣還未死,熱血也難凉。
如此,又如何能不令那些早折了年少抱負的所謂“過來人”豔羨?
而白城,自覺年少時未曾得,便也大概比旁人更羨慕些。他不由苦笑,卻也說得更溫和了些:
“……其實我覺得你說得對。我大周冗官,機構臃腫,人浮于事,暮氣沉沉的,又官官相護,朝中重臣們同氣連枝,幾個大姓彼此内鬥,真正做事的卻是少之又少,至于軍營,則更是素來冗兵積弱,就算請來了…恒陽老人,也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強到抗衡北楚,若北楚當真破釜沉舟下死了決心吞并我大周,隻怕……”
江揚卻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凡事雖難,卻也未必不能改變,一步步來,努力到最後就算當真不成,那也能算是無愧于心吧?”
他說得輕松、灑脫,像是随口,舉重若輕,卻也終究是認真的。
白城從第一次親眼見到江揚起,也就知道他大抵是會喜歡這個少年人的。不像羌霄,他看到羌霄的第一眼,就知道這人才智機敏,志拟龍潛,非同一般,而江揚……江揚不一樣,江揚是他眼裡的少年。
是這世上許多人年少時曾經是卻很快不再是的樣子,亦或是曾被設想出的樣子。
是他曾經豔羨而不能成為那種樣子。
這世上死掉的少年人太多,而江揚看起來是那麼皮實,于是有些人就會忍不住希望這一個能更皮實些、再皮實些,希望不要見到這一個有一天也生出同樣的遺憾,畢竟物傷其類,隻是也覺得那不可能。
曾疑是飛熊入夢……
其實白城并不真的很能理解江揚,隻是自認為知道自己少年意氣如何折,就以為也算了解了旁人。
然而人眼所見,往往隻從自己的視角出發,便也很難真的理解旁人。
也隻不過是因為江揚這人很容易叫人一眼就喜歡。
……羌霄從小就知道。
就像太陽,
隻不過、
是因為他本身就容易讓人喜歡
——與人無關。
因為他快樂
——不需要别人就能很快樂。
是獨屬于少年人的那種快樂,所以旁人會羨慕。
因為他是個看起來就像“少年”的少年人,
是旁人很容易想成為的那種“少年人”,
是個活着的,
滿身朝氣就像蠻力一樣使不完的,
活生生的,
少年人。
其實少年人很多,但大多都活不成江揚這樣,
也或許曾短暫地這樣生活過,卻很快又失去,于是那少數陽光燦爛的日子就成了他們心底的一種可惜。
而江揚不這樣,他看起來就絕不會生出這這樣的可惜,他看來總是很快樂,好像無論遇到什麼也總還能天真地保有那種沒見過真正絕境的盲目自信。就好像隻要太陽還能照常升起,這樣獨屬于少年的勇氣他就不容易失去。
所以也就叫人更願意移情,希望能像他一樣,希望他不要像自己一樣,希望不要再眼見遺憾重演而更生遺憾。
隻有羌霄知道,那不是什麼獨屬于少年人的盲目天真,不是江揚還年輕,不是江揚還沒曆經過風雨,
而是與他年輕與否無關,是在江揚眼裡的風雨也就隻是風雨。
像容承這樣喜歡江揚的人會希望他不要變,
而羌霄知道他為何難變。
旁人想變成他,亦或覺得他若能永遠這樣最好,
可羌霄已經想不到自己希望江揚如何,也不會去想。因為之于他,就算他不覺得他十一歲時的喜歡配與這些旁人的喜歡區别開來,但從他十六歲……到如今,江揚于他,也已經就隻是江揚了,這世上也不會再有第二個江揚,而後者能不能一直快樂,會遇到什麼困境又會如何應對,那也都是江揚憑自己就可以主掌的事情,也決沒有人可以替江揚主掌。
無論那縷風被所謂命運曲折向何方,風始終是那縷,于他,也隻是不同活法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