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虎視狼行
似乎……
有點難打啊……
那是個枯麻杆似幹瘦的男人,裹在黑色爛絮似的破布裡,看來倒像個披了舊蚊帳的稻草人,面上戴着張黑紅色的面具,幹屍似地苦着臉,又顯得格外瘆人。
他身後不遠的太師椅上還坐了個白白的胖子。那胖子穿了數層灰白的紗衣,白色尖尖的帽子,白胖的面具上畫着胖嘟嘟的假臉,圓圓的肚子把衣服撐起了弧,就連露出的雙手也都是圓胖圓胖的,整個人就像隻尖頂的不倒翁,隻是他露出的皮膚卻都像是蒙了層灰,以一種大白饅頭似不實稱的方式暄軟着,倒像是河上泡久了的浮屍。
——而此刻,這浮屍正透過面具後的眼微微笑彎了眼縫瞧着少年,倒有種看戲似怪異的悠閑,吃飽了的毒蛇似瞧得人脊骨發冷。
少年斜眼睨了他一會兒,就又轉目瞧回了那自稱“黑無常”的鬼差,他古怪地笑了笑,把笑音低低地含在嗓子底,就咕哝出一種大貓似的慵懶輕蔑,沒什麼心情似的半耷拉着眼,輕輕地嘲弄:“你們可還真是無聊。”
無聊地牽強附會——
無聊地應這些神神鬼鬼的景——
可又有什麼意思?
怪力亂神不到底還是不信?既是不信又何必非要借其他神鬼為名?
還不如直接一句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也算是有敢當這神鬼的狂妄。
此刻他站在那所謂的擂台上卻是安靜了許多,安靜得難得像是有些力竭,但他還未力竭,也就隻可能“氣”竭,“氣”是怒氣。怒火這東西本就是乘的心急而來,事關阿霄,他也難免……
沖動
到甚至都不願克制這沖動。
可既然急也沒用
那如今能剩下也就隻有那壓不去的憂慮了
——更何況他也無心想壓,于是也就隻剩下一種仿佛自神魂裡都倍覺空蕩的安靜。
他轉顧四下掃視一翻,思及阿霄,目光不動聲色壓下了稠凝的晦暗,再看向對面那自诩“黑無常”的劊子手時卻已是笑盈盈的了。他含着笑細細地打量對方,最後落到對方拿鈎的右手,就也優哉遊哉道:
“據說你鬼市的黑無常擅長右手使鈎,看來這據說還真不太準。”
那黑無常戴着面具自然叫人看不出表情,不過空氣中卻似乎自此生出了一瞬古怪的停頓,就像有某種靜谧被驟然打破,卻又還被隐隐壓着——于是這兩相平衡的變化就被抹平成了一種暗潮湧動,是一些很微妙的不同,也叫常人很難察覺。
遠處高台上的孟婆聞言卻是眼色微凝,似多少起了幾分思忖。
那黑無常沉着氣沒接話,少年卻也不急,施施然地說,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悠哉,每一句卻也都很似有理有據:
“你左手的繭子不薄,顯然練功經久——此刻卻什麼都不拿。虎口、二四指中指腹的繭子外深内薄,寬度細窄——用的該是扁窄的弧形柄。你腰帶上正中偏右三寸的金屬褡裢有接駁——顯然藏了刃。讓我想想,是雲南呼延氏的細軟鐵吧?——厲害呀,這麼不外傳的東西,你是打哪兒學的?”
他笑吟吟地懶着調子說話,卻說得人心驚膽戰。
“你藏了一手做殺招?技不外露?卻不知防的是我這種外人,還是你眼前的主子了?”
别人若當真有心藏拙傍身,卻被他這樣輕輕巧巧就點破——若也當真事關底牌、事關背叛、事關生死,卻又如何不是一場驚天之災?而之于旁人如此一場巨變,他卻如此随便就點破——又如何能不讓人震愕驚怒?
觀望的孟婆緩緩沉下了頭顱,低沉沉的陰郁蜇得身旁的判官都不由一個激靈。
那黑無常果也暴怒道:“你少在這裡挑撥離間!”
“……哦?”少年玩味地笑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趣道,“我有麼?”
那拖長的調子憊懶得像貓,随着他貓一樣悠悠踱開了步子,手中随着腕子悠閑晃動的短劍就也像是白白的魚骨,細細的——悠然地——不知死活地,哽得别人心裡發堵。
但是你細看那魚骨滑過的規律——沒有規律。
卻自有一種特殊的韻律。
像是随着他的腳步、随着他呼吸、随着他每一塊肌肉的起伏自然而然滑向了規律——那是不停滞的靈活和自然。像是自有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道,随着他每一點無聲的悠閑蟄伏積壓了下來,蓬勃而輕靈地熨帖進他的每一步裡。
他徐緩怡然地,像是隻當着獵物走動的大貓。無聲的腳步,慵懶的語調,若無實有的視線卻鐵索似地将獵物圈進了撲殺的範圍——那種看來傲慢實則危險的目光瞧得越是強大的敵人越要自反骨就生出暴躁的不适。
如虎視狼行,自緩慢的悠然裡聚集出明晃晃泰山傾壓似的威脅。
少年人笑得很悠閑,說話的調子卻很輕慢:“你下盤不穩,尤其是右腳,踝骨外置,看來右側使力、防守不易,會有空門啊——你還偏偏使的是重鈎,頭重腳輕,你當自己有不倒翁的本事?”
“你——”那黑無常氣音裡現出幾分怒色,卻是不覺動了動右腳,移了指寬。
少年也似看到也似沒看到,含譏帶諷地一笑,涼涼道:“你指尖發青、指節淤黑、頸側潮紅,說明你氣血不通、四肢畏寒、髒腑燥熱,很可能經常□□亢進而早洩。你眼睑浮腫、眼眶青紫,眼白泛黃,是肝氣虧損,而色欲傷肝。再結合你腳步虛浮,你……腎虛啊?”
他調子輕飄,話說至此倒像是多了幾分認真,認真地疑惑,像是說到這裡竟也被自己推出的結論驚到了一點兒。
旁人聽得一愣,反應過來卻是哄堂大笑,一個個忍不住看熱鬧似的亂了亂,連這鬼市故作森嚴的規矩都忘了不少。
那黑無常氣得眼珠子都要凸出來,粗着脖子像是恨不得把這說他不行的小子活活咬死:“你他娘的放屁!毛都沒長齊就敢在這兒胡說八道!你腎虛老子都不帶虛的!”
那少年一樂,卻好笑道:“腎虛是病,諱疾忌醫可不好啊。”
“你他娘的再胡說老子割了你的舌頭!”
“是麼?”那少年兜了個劍花卻嗤笑道,“可我看你眼球充血、腰肢疲軟,顯然昨夜縱欲過度——你這麼虛的身子,倒也真不怕把自己掏空了。”
“你!”
“可惜與人決鬥最忌精力不濟,你這麼個狀态倉促上陣,又怎麼可能打得赢我?”
那黑無常被他反複戳着男人的軟肋刺激,叫人就算看不見神色也能猜出那嗓子裡的猙獰:“你找死——!”
“我有麼?”
那少年人轉盼笑笑,聳了聳肩,劍随意動滑出朵漂亮的花。目光轉冷,用下巴颏睨着對方卻是矜傲十足:
“我不但會赢,還知道你會怎麼輸。”
他腕子一挑,短劍就如一根錐刺直指黑無常,也同根刺似的傲慢紮眼。
“我。會先傷你曲池。”
“再傷你陰谷——
“承山。”
“血海。”
“肩井。”
“最後——”
“破你氣海。”
他這話……
太狂妄!
他竟如此狂妄恣睢?!自大至此——竟也像是當真瘋了!
可他笑盈盈的,卻是轉而含笑瞧着對方,像隻戲耍耗子的大貓——也渾然像是聽不到周遭那些聒噪看客的竊竊私語——一字一句,故作客氣噙着笑說,話尾輕得像撓人肺腑的鴻毛:“要小心呀,氣海可是提力走氣的要穴,我這一劍下去,你這人,也就廢了。”
台上台下那些饒是見慣了怪人、狂人的看客此刻也不由皺狠了眉頭,覺得這小子确也忒狂。
狂妄自大,信口成章,誰能信呢?
還先傷人曲池再傷氣海?他怎麼不說要一劍送人歸西呢!這得雙方實力差出了多少才可能 “神機妙算”到這麼精确?
臨場應變又沒有什麼固有的章程,雖說劍有劍路、人有招式,但除非他吃準了對方的劍路招數——可這又怎麼可能!何況那黑無常又不是個死的,怎麼可能這麼随他心意地喂招給他?隻是……
隻是若沒有這樣的本事,他這樣信口胡謅又有什麼意義?難道他當真吃定了對方?
他們之前見過?沒見過?
打過?還是沒打過?
這人到底發什麼瘋?作什麼死!如此口出狂言又是哪來的自信?
那些心思鬼的自有思量,心思淡的,卻也隻是覺得這人忒狂,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
“狂妄自大!”那黑無常幾乎被氣笑了,狠聲切齒道,“個不知死活的東西!老子不殺了你你都不知道天有多高!”
“那是你自己見識短淺。”少年人懶洋洋地故作可惜,收劍一轉,倒旋内提,橫劍立在那裡,“而我——?言既出。請吧?”
他呼吸裡的濁沉像是已随着剛才的踱步吐盡,人也如冷寒綠竹,勁削卻不是繃緊。标準的寬肩勁腰窄臀長腿——不标準地像一隻年輕而矯健的獵豹。
那兩個字被他說得悠然閑适,如此刻熨帖的呼吸般自在張弛。
叫那白無常雙眼一眯,始終若有似無落在這少年肩臂上的目光就不覺停頓了一個長長的短暫。
“他真會赢嗎……?”
“怎麼可能!”
孟婆粗粝到似乎恨不得磨死别人的聲音像是生來就透着恨。
這擂台設在一個高聳的石洞之内,若說石洞高有多高?寬有多寬?那就像兩個金銮殿疊在一起還看不到頂。卻是山中鐘乳岩林立的那種,隻是更空蕩規整,有明顯人為打磨修鑿過的痕迹。
擂台居中,通向入口那側的岩壁上淩空開了個觀景的台子,正建在一大塊天然凸出的山岩上,根據高低位置判斷,這背後應是通向外面那道走廊的“二樓”——
——閑雜人等輕易不能踏足的“二樓”。
自然從那裡走到那觀景台上的也不會是什麼閑雜人等。
現在,這鬼市傳說中的“閻王”就坐在那裡,那台下的少年卻也隻在最初打量四周時瞧過這觀景台上的大人物一眼,悠悠然地一掠而過,就不曾再分神過去,此刻也隻專心緻志地看着對面的黑無常。
孟婆正不遠不近地站在閻王身後。
恭立在她左後的判官低聲憂慮道:“可若是他當真輸了……”
“輸了就輸了。正好就先砍下他一條腿來,我倒要看看這小子還能怎麼蹦跶!”孟婆素來沙啞的聲音非但不是無動于衷,甚至還總有一種冰冷的惡意,冰冷得就連判官也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不覺突了一下。
“可是我們鬼市難道真要得罪那嶺南的燕家不成?”他便問得有些急了。
孟婆忽地“嗤”聲笑出來,那笑聲又像是一聲憤憤的鼻音:“你還沒看出我們不對付的就是那狗屁嶺南燕家?”
判官自然也瞧出了這點端倪,隻是他也當真好奇:“是屬下蠢鈍,屬下來得太晚,的确不知我們竟還與燕家那種江湖人士有隙?”
“你若真明白我們 ‘有隙’的是誰,恐怕也就不敢說得這麼平淡了!”孟婆桀桀地怪笑了一下,她的面具蒼老,她的聲音也嘶啞,這人的全身都幾乎是龍鐘的老态,然而她身上卻總有一種怨毒的憎恨,恰像是一豆邪火點亮着她,讓她總也介于年輕的憤世嫉俗與蒼老的衰朽之間——别樣地令人不安。
判官伏低身體不敢立刻追問,下面卻是忽然響起數聲驚呼,那些驚呼卻是來自擂台下圍觀的形色人等,人人戴着各異的面具,卻都似看好戲的鴨,抻着脖子将與他們無關的厮殺看得津津有味。
這二人之間理應是黑無常更技高一籌點。他招式老練,辛辣、狠厲!細黑鐵索上的鈎子尖兒堅利得像是淬了毒,招招都是緻命,半點廢招沒有——甚至那都不能算“招”,說“招”就顯得太慢太虛軟拖拉,那鈎尖的每一刺都刺向着少年人的命門。
鈎沉,沉得像是足稱的鐵錘,每砸到地上便是一個坑,銳利的鈎尖像是能砸穿金石,更何況是皮肉下脆弱的人骨?
偏他用的還是短索,短短的鐵索最是靈活。像一條舞動的黑蛇随他收放。
常人總以為一些格路的武器總要長到天邊去,像是什麼血滴子、追魂鈎,今人仿出的制式總是長得沒譜,卻總忘記越長的武器越易力有不及,越難靈巧,越生拖拉,越易成為華而不實的累贅。
這黑無常所用的鈎子鍊就不過六尺,戰是近戰,收放間鈎、鍊變換,且擊且擲,彎彎的鈎子就像是彎彎的短劍,短而沉而尖銳,破風之聲刺耳,嗚咽得像是不知餍足的蛇語——
是羌霄最讨厭的那種。
——細細的,卻因為細而細得更加尖銳。羌霄的耳朵最好,因而對于噪音最缺容忍。是以江揚每每同他說話時雖是音質清朗,又時常因興緻高昂而高亢,卻也總是刻意拘扭在一個适應阿霄的音域,總是不會太過尖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