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揚暗忖,她家頭頭娶親她怎麼這麼不快?難道那些小婢女間的傳言還真是真的,這孟婆真對那閻王有那些男女之情?
随着其人那陰仄仄的目光倏忽逼去,江揚也就随着那目光望向了被迎進來的新娘轎辇,新娘子一個人的陣仗是不大,但她轎後迤逦跟着的侍女陣仗卻如芳菲十裡,香陣沖天——
古來有所謂十裡紅妝,是指女子出嫁時的陪嫁——朱漆流彩,妝奁器具——要一路從女家延伸至夫家,綿延數裡,如花團似錦。而錦色遊街,那一路翠翠紅紅豔豔煞煞彌漫出濃墨重彩的喜色倒也當真熱鬧喜人,饒是不重出嫁這一流程的男兒見了也都會覺得喜慶得很。
而如今在這鬼市之中,大抵因着這新娘子畢竟是遠客的緣故,這十裡紅妝是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路莺莺燕燕勻紅點翠的侍婢。随着那鮮紅的轎辇遊過這地下鬼市的黑街鬧巷,一路染香鋪錦,綠雲團團,灌得經年黑漆漆的鬼市滿是流花般的飛紅和甜美的香氣——就這樣一路熱鬧至了拜堂的禮廳。
隻是這陣勢雖熱鬧,這些婢女們的人卻靜默,甚至就連禮樂都并不刺耳,炮仗更是沒有,隻有淺淺的樂聲像是從更遠、更空曠的山洞深處遙遙傳來,好像還透着一種空靈而涼薄的回音
——叫江揚聽到也隻能抽抽嘴角,不免暗道,這鬼市的審美大概是真的不行。
新娘子坐在轎子裡,八台大轎,九層單衣——當然“九”是個約數,隻是當孟婆俯身探進去将人抱出來時,讓人乍眼一看就也難免覺得這新娘身上的喜服還真是繁瑣。隻見一層一層的紅紗覆蓋着織錦,深深淺淺的紅層疊潋滟,像是從漆金似的赭紅上漾開的波光水墨,随着覆蓋到腳下的衣擺柔柔垂下竟也像是成了柔柔的魚尾——好看是好看,隻是也忒繁厚了些。
這新娘子叫孟婆抱在懷裡,雖是因抱着而有些難以比對,但憑着江揚的眼力卻不由懷疑起這新娘子是不是有些太高了?那孟婆長得可是難得的高大,這新娘子較她竟也不顯得矮——而姒無忌又哪有這麼高?
她無桐夫人門下可能因為都是女子倒有一種錯骨增高的易容方法,是專門調整骨架身形來配合面上的易容叫人更不易覺出破綻的,但人的骨架本就在那兒擺着,就算能夠錯開骨縫讓自己看來更高一點寬一點也終歸不能變化太多。何況姒無忌又何必在嫁人的時候這麼幹?
這人當真會是姒無忌麼?
是這鬼市叫人騙了還是說就是這鬼市有什麼陰謀?
江揚本想着實在不行,等一會兒洞房前先去隻有新娘子的新房悄麼看看,問問姒無忌需不需要幫什麼忙,免得若真是逼婚什麼的自己會錯失救人的機會。
現在倒是一時不知該怎麼辦了。
不過如果那新娘子不是姒無忌那阿霄又去哪兒了?
江揚越想卻是越皺緊了眉頭,一時想得太多反而理不出頭緒。
眼瞅着吉時已到,難得穿了身大紅的鬼市閻王從禮堂中央最上首的供桌後面出來,供桌上擺着天地親師的牌位。其後神幔高懸,低垂委地,黑紅相交。他孤身靜靜地立在那裡,竟意外地叫江揚覺出幾分既不符合他這詭秘身份也不符合這婚禮情境的詭異肅穆。
身旁的言三老闆也終于得空低聲同江揚道:“江少俠,這婚禮都要開始了,怎麼還不見大江公子呢?”
他旁邊同席的白衣男人聞聲也觑向了這邊。
“啊?”江揚聞言回過神來,也隻有苦笑,“這……說來話長。”
自然是當下還不好對言三老闆這個外人細說的意思,言三老闆也絲毫不惱,隻是溫和點了點頭,客氣道:“既然如此,那待婚禮之後有機會再聽江公子細說吧。”
那白衣男人大概是他的友人,開口卻是笑笑:“隻怕到時忙起來也找不到閑暇吧?”
江揚皺眉笑了笑,一時眯了眯眼,也不想答話,隻覺得這人的聲音裡有種讓人不快的戲谑。
大堂中央那裡的孟婆已抱着新娘子走過了那一路鮮紅,來到供桌之前,卻沒有将人放下,她竟像是要抱着那新娘子拜堂一樣。
這下就連言三笑也不由微微皺了眉頭,卻到底也沒有冒失地開口說些什麼。在場的這些賓客之中,不聰明的那些倒有一部分竊竊私語,聰明的那些反倒是格外安靜。
兩個女子侍立到孟婆一旁負責引導,其中一個将花球一端的紅绫塞進了新娘子的手裡,可新娘子的手指像是抽動了兩下卻沒有握,那侍女就将紅绫纏上了新娘素白的手。
江揚眉頭倏然一跳,卻是突然對言三笑說:“言三老闆,我能煩您件事麼?”
言三笑稍有訝異,卻也爽快允了:“自是可以,江少俠請說便是。”
江揚就拉過了一旁突然被叫到的歌紅兒和容承交代道:“這兩位是我的朋友,一會兒若出了事,還請三老闆您帶他們離開。”
歌紅兒不由一愣,茫然又擔憂道:“公、公子……?”
言三笑雖也稍稍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他,卻也隻是笑着應了:“好。”
容承卻是深深看向江揚,莫名心領神會般生出了點擔憂:“那你呢?”
江揚也隻是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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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的閻王站在上首。大廳之内,隻有這處最為凸出,是一層層石階擡出來的高地。俯瞰下去各色賓客也是神色各異,隻是這些人雖是各有思量卻也大多知情識趣得很,至少目前還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出言鬧事的。
一旁引導的侍女遞來了紅球另一端的紅绫,他接過拿到手裡,順着紅绫就看到對面被孟婆抱在懷裡的新娘——鳳冠霞帔,蓋着鳳穿牡丹的蓋頭,瞧不見面貌,他捏了捏手中的紅绫,沉沉道:“……開始吧。”
引贊的人通唱了一翻,終于道:“一拜天地——”
“不行!”
他剛要彎下腰就頓住了,慢慢地循聲望去,卻看到了孤身站出來的江揚。
在場衆人的目光也就都落到了這燕家子侄身上,這人被這麼多目光打量着也是笑了笑。
閻王道:“……你說什麼?”
“我說不行。”他竟是笑眯着眼,卻也當真笃定道,“……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