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溪玉年紀輕輕受封一地守将,自然不是無能之輩,隻是在樹大根深的崔家和開國之功的陳洛川面前,前頭那些中規中矩的勝仗不足為奇,也就最近破獲情報、反敗為勝勉強入眼。
他又是家中僅剩的男丁,若瞿家想更上一層樓,僅靠這些遠遠不夠,瞿溪玉正該抓住機遇,再建奇功才是。
瞿夫人自然也想到這一層,才對瞿溪玉接連與女郎糾纏不清、甚至要為此留在京城的想法大為光火。
将軍府帳中。
瞿夫人膝上搭着一塊純黑的皮子,一下一下輕撫着,“野狼兇猛,更何況是這樣體型的,玉兒獵這狼,可有受傷?”
瞿溪玉在她旁邊坐着,笑道,“母親好眼力,這是頭狼,相當難獵。不過倒不是我打的,阿柒善射,這是她獻給母親的孝心。”
瞿夫人這幾日聽見柒字就頭疼,這個字像是有巫術,能讓她心驚肉跳,夜不能寐。
方才的好興緻消退得一幹二淨,柔軟厚實的狼毛摸在手上,竟像石闆一般膈人。
她手上一頓,臉上的慈愛隐去,重重哼了一聲,擡手将一大塊皮子從膝上掀下,啪一聲甩在地上。
瞿溪玉心中歎了口氣,沒多說什麼,起身跪到母親跟前。
“你起來!”瞿夫人低呵一聲,“整日俯首婦人跟前,成何體統!”
瞿溪玉不肯起來,“我是母親一手養大,我跪母親,天經地義。”
想到舊事,瞿夫人鼻子一酸。當年她一個人在亂世中支撐着支離的家,丈夫與長子的死訊傳來時,她悲痛欲絕,幾欲随之而去,卻發現瞿溪玉已在腹中。
那是他小得連脈都把不準,就像她消失殆盡的希望,渺茫得幾乎看不見。
這個無父無兄的孩子能順利降生就不錯了,沒有人指望他帶來什麼。
可是随着瞿溪玉一天天長大,展露出過人的天賦,瞿夫人的希望又随着這個孩子的成長一起長起來了。
瞿夫人一瞬不瞬地盯着瞿溪玉,當年遺腹子如今已身量高大,即使跪着都像座小山似的,肩上能擔起瞿家的門楣。
她忽然道,“我這幾日時常覺得,是我害了你。那些夫人都在背地裡說,你長于婦人之手,才會這樣沒有出息。
當年,我若沒有那麼任性,帶着你改嫁,你會有父親兄弟幫襯,會有個更好的門第,或許早已建功立業,娶了賢妻,也能把喜歡的女子納在身邊。”
瞿溪玉倏然擡眼,和瞿夫人含淚的眼睛對上,
“若是有可能,我也不想在這高不成低不就的時候去求娶高門娘子,等我的玉兒建功立業,人品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好,不比那些世家郎君差。”
崔家姐弟已是最出衆的品貌門第,都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婦,崔二郎的婚事尚有些選擇,堪與崔和匹配的郎君,一個也難尋。
曾經陳洛川算一個,前幾年也議過親,不過沒成。
但若瞿溪玉能成材,往後未必不能走陳洛川的老路,軍功封侯,出将入相,也堪配得崔氏女。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瞿溪玉潔身自好,不要壞了名聲。先前養個外室勉強能忍,現在倒好,正妻未娶,先要納妾室進門,這像什麼話?
更别說還要脫離軍隊留在京城,那可就什麼都完了。
是以,她才如此赤急白臉地扒着崔家,孤注一擲想要力挽狂瀾,讓一切重新走回正軌。
隻要瞿溪玉娶了崔家女,崔和必然能推着他走到他原本要去的地方。
看着瞿夫人眼中越來越重的偏執,瞿溪玉偏過頭,面色深沉而無奈。
半晌,他輕歎了一聲,“母親,這些東西,兒子都不在意。兒子在外拼殺,不過是為了人間太平,親人和樂。您今日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他彎腰将那塊巨大的狼皮拾起疊了疊,份量不輕的皮子在他手中輕巧如一塊綢緞。
瞿溪玉把疊好的皮子輕輕放在一旁案上,轉向瞿夫人,
“母親所說的父兄我不曾見過,母親所說的門第是我一刀一槍掙出來,而我是母親一手養大,母親大可寬心。”
他和母親的分歧太深,又常年見不上面,一時半刻也不知該如何交流,隻能默默起身,走了出去。
看着瞿溪玉大步走出去的背影,瞿夫人眼裡又湧出淚來。
瞿溪玉不願與她争吵,又固執不肯妥協,母子倆争執,瞿溪玉多半沉默以對。
今日是他第一次說出這番心裡話。
“傻孩子……”瞿夫人抹着淚喃喃,“若沒有你父兄留下的這一點根基,若沒有瞿家這個名頭,一刀一槍又能掙出什麼來?”
瞿夫人忽然一頓,腦中冒出一個可惡的身影。
沒有父兄沒有門第,一刀一槍掙得出将入相,滿朝文武都要避其鋒芒。
方才的難過傷感逐漸被氣憤取代,瞿夫人咬緊了牙,手掌狠狠拍在桌案上。
想她嫁進颍川瞿氏,便是沖着祖祖輩輩的清正門風,三十無子方可納妾,玉兒到底哪裡學來那些爺們兒之間互相藏小的下流勾當!
都是這個混不吝的陳洛川,帶壞了她的好玉兒!
還有那個姓姜的小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