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烨接到仲晴電話的時候，他正在電纜工廠附近四處問人尋找舊址。那個存在記憶和想象之間的家了，他找不到了。從爸媽開始吵架的那天起，屬于他幸福且完整的家就不複存在了。

所以當聽到仲晴問他，“你在哪裡？”

他脫口而出就回了，“在家。”

談烨反應過來後才意識到他說錯話了，但仲晴已經說了要來找他，沒給他改口的機會就把電話挂斷了。

談烨知道，她要是沒事是不會來找他的，還挺難的，仲晴竟然也會需要他。談烨加了兩百元車補在十秒内打到了車，估計了一下時間，他可能會比仲晴晚到，再加上晚上難打車，鄧力凡很有必要來一趟。

四十分鐘後，他回到了家。

空曠的院子裡停了一輛車，談烨在衣服口袋裡找家門鑰匙，聽到身後傳來仲晴的聲音，她在喊他的名字。

——談烨。

他含笑轉身，想跟她開兩句玩笑，仲晴卻一把撲進了他的懷裡，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滴落，談烨眼裡閃過不易察覺的緊張，垂着在褲腿邊的手慢慢擡起，大門恰好從裡面被打開了，談烨又快速地把手放下了，任由仲晴雙手纏着他的脖子，她的臉埋在了自己的手臂裡，談烨的存在像是一個她能站立擁抱自己的支點。

鄧力凡看向談烨的眼神裡透着困惑，談烨睨了他一眼，他又一聲不吭地退場了。

屋裡的光亮照在他們身上，談烨看着地上的影子，聲音拖着漫長，如同這個即将到來的夜晚，“還要抱多久，我可是很貴的。”

“我有的是錢，買斷你，不是什麼大問題。”仲晴毫不掩飾地抽泣，雙手抱他抱得更緊了。

談烨淺笑，她身上的大小姐脾性就沒有消失過，低頭時的氣焰反而更盛了，“給你講個故事，聽嗎？”

“說。”

談烨給她講了一個恐怖故事，這是一個他小時候，常然害怕他亂跑特地編出來的恐怖故事，他就是突然想到了，挺想跟她分享的。仲晴聽着好耳熟，這不是那個賣魚丸的攤主吓她女兒的那個故事嗎，代代流傳的？！

她心底捉摸，臉上仍是一臉不可置信地問他：“你哄人講恐怖故事？”

“别亂跑，要麼你跟我說說，一個女人跑到别的男人家裡對他投懷送抱的，是為了什麼？”

“…………”一為任務，二是仲晴心情确實不太好，比起回家，她想跟談烨待在一起，仲晴的聲音從她的臂彎裡溜出來，直對着他耳朵呼吸灑熱氣，“想見你，這個理由你滿意嗎？”

談烨看她瞎撩，“心情變好了，那就松開。”伸手扯拽她的手，聲音恢複了他一貫地淡漠。

“不要，還想聽故事。”仲晴耍懶。

“那也要看我願不願意講。”談烨是個懶到連自己都不願意哄的人，哄她，是看在她心情不好的份上，她心情變好了，就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他不想當她的支點，“我現在，不願意。”

仲晴松開了他的脖子，看着他溫和的眼睛：“那你什麼時候再願意？”

“我希望沒有這個時候。”

談烨拿掉了搭在了她肩頭的手臂，頭也不回地進去了，“别忘了轉錢，故事是另外的價錢。”

黑夜散落着點點星光，仲晴垂頭，輕輕笑了一聲，才跟進去，“你不好奇嗎？”

談烨收窄了嘴唇，說：“我不窺探别人的秘密。”就像你從不窺探我的秘密一樣。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問，我願意說呢？”

“那你還是别說了吧。”

談烨主動拒絕了仲晴給她打開的大門，他沒有進去。

但偏偏仲晴不如他的意，她就是要告訴他，秘密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她想走進他貧瘠幹涸的世界。

“我今天找到了我一段失去的記憶，原來我手腕上全是疤，自殘的，好驚訝，我一直覺得我挺勇敢的，人要是面對過不過的坎，是不是都會變成膽小鬼。疤沒了，我可以當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嗎？”

“談烨，如果我今天不出門，是不是就不會知道這些讓我自己難過的事。”

談烨停下了腳步，回頭看着她，仲晴朝他舉着光滑白嫩的手臂，“世上沒有如果，有沒有這段記憶你都會過得很好，記憶太多了，它隻是被掩埋在了最底下。”他沉聲說，“永遠不會消失。”

“我感覺自己老了，皮膚狀态都比不上小姑娘了。”

“得跟時間服輸，人家小姑娘十七八歲。”在仲晴臨近狂爆的邊緣，談烨話音一轉，即使順毛，“你永遠十八。”

燈光照耀在仲晴的眼裡，她眼裡盡是光澤，“我就知道我該來找你的，談——烨——”

她追着他跑，談烨佯作嫌棄地躲開了，仲晴怎麼都抓不到他，連他的衣服都抓不住。鄧力凡比他們兩個年紀都小，像個大家長似的，看着他們相互打鬧，笑容就沒有在臉上消失過。

仲晴在談烨家裡蹭了一頓飯才離開。

談烨讓鄧力凡送她，仲晴拒絕了。有了上次打不到車的教訓，她提前約了網約車回去。定位的地點隻能定在單樓，仲晴要摸黑走那段路，也不知道她運氣是不是太差了，還是什麼其他玄學問題，她他媽的又被狗追了。

黑燈瞎火，她被狗追得當街逃竄，生理性眼淚都飙了出來。

談烨讓她到家後給他回個電話，仲晴是一坐上車就給他打回去了，張嘴閉嘴都是那群野狗有多兇，多壞。

談烨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住在這這麼久，都沒有被狗追過，怎麼盡追仲晴了，“你運氣真差，怪不得跟你在一起，都沒好事發生。”

“彼此彼此，所以說咱兩天生不對付。”

“魅力真大，連狗都要追着你跑，是吧，搭子。”

“誰讓我天生麗質難自棄呢。”

“放心，以後都不會有狗了。”

“蛤？”

談烨的嘴巴稍稍遠離了手機的收音處，跟鄧力凡說了些什麼，仲晴沒聽清。他們打了一路的電話，仲晴跟他聊得口水都聊幹了，等到她跟談烨說了平安到家，談烨電話挂得快到她來不及反應。

…………她是有多惹他嫌？

其實是越是靠近，越是不能自已。

仲晴為了做任務不得不主動起來，談烨很多天都沒有來過了，她就反向地往他家跑。善樓都成了她系統自動輸入的地址。她早上醒不來，一般是下午去他家報道。鄧力凡最近也在，兩人每天基本上都能打上照面。

仲晴有一回問他：“那狗仔那邊怎麼辦？這邊要是被他們盯上了，不就又廢了嘛。”

“聶格丞那還有替身。”

仲晴雙眼瞪得誇張，幹笑了兩聲，“替身的替身，你們真有意思。”

談烨來靈感了，會窩在樓上沉浸式的寫曲，仲晴碰不到他面是常有的事。她和鄧力凡待在一樓，各做各的事。

客廳空得沒有休息的地，仲晴在家具店定制了一整套的沙發過來，又去商城買了投影，吊燈，樂高，零食……那架位居中央的鋼琴逐漸移位，她的品味充盈着客廳的各個角落。談烨看到這麼大的轉變，一時間也愣了神，也沒有阻攔仲晴的二次裝修。

鄧力凡一門心思研究吃的，做完了，會讓仲晴過來試吃。他做得菜偏健康營養，少油少鹽的，很适合健身人員吃，仲晴吃個一天兩天還算好，吃久了，幹巴得食不下咽。她算是明白了談烨為什麼喜歡來她家蹭飯了，要她，她也選謝徐陽這個廚子。

仲晴說得委婉：“我明天給你帶談烨喜歡吃的口味。”

之後，她不僅人來，還帶着謝徐陽做得吃得一起過來。基于謝徐陽有前科，每一道菜全都是她親自嘗過，确定口感正常以後才帶過來了。

鄧力凡品嘗完，說：“我覺得這個不太适合談烨的身體，不健康。”

“再健康，也得他願意吃啊！他不願意吃，再健康有什麼用。還有啊！我用的都是最貴的材料，最新鮮的食材，哪裡不健康了，你别自己做不出來，就污蔑我的口味。”

“…………”

“你是在質疑我的品味嘛？可是，談烨也喜歡呀！”

“…………”

鄧力凡說不過她，那就不跟她說了，反正他也沒打算改。

談烨曲子做了一半，他總感覺哪裡有些不對，但自己又找不到，就想來聽聽鄧力凡的意見。他走出來，聽到仲晴在對鄧力凡念經，能說會道的跟傳銷似的。他饒有興緻地趴在二樓上，看着鄧力凡誓死不從仲晴，仲晴又是一副“我喜歡什麼，你就得照我心意來”的架勢，竊笑了一聲，勾得兩人同時回頭。

他喊：“鄧力凡，上來。”

這呼喊如同天籁之音成功解救了鄧力凡，他眨眼間就溜沒人影了。

仲晴氣死了，“憑什麼他能上二樓，我不能？”

“你能幫我改音樂嘛？”談烨問。

仲晴想嗆他來着，她本想說，“我雖然不會改，但我知道什麼是好聽的”這個話的，談烨預判了她的預判，“我的音樂，我說它好聽，它就是好聽。”

你說了不算。

“…………”

鄧力凡看仲晴吃癟，爽了，笑得特小人得志的那種，類似于是“哈哈哈，你上不來的”的嘲笑。

仲晴不服地跑到樓梯那，談烨的笑意瞬間消失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以後要是還想進我家的門，你就上來？”

他能允許仲晴在一樓胡來，那是因為他不在意的公共空間，但二樓的私人領地不允許任何人侵占，這是一條線，一條兩個人關系生變的底線。

赤裸裸的威脅，給仲晴整無語了，她氣笑了，不上去就不上去呗，當她稀罕。

002系統：[你得稀罕，任務完成前，你可得稀罕了]

仲晴：[…………]

兩個人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們都喜歡不打招呼搞偷襲。

仲欣本來那天要抓她回去參加家宴的，仲晴跟談烨口頭說好了不來的，然後她又不守信用地來了，因為仲欣臨時有事，仲延也要出差，沒人來抓她，仲晴又又自由了。

談烨拿着鐵鍬在院子裡翻新土地，仲晴喝着奶茶，一搖一擺地走了過去，人沒到聲音先到了。

“你在幹嘛？”

談烨不禁有些愣住了，一擡頭，人就蹦到了他的眼前，談烨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手機從口袋裡拿到了手裡，眼眸裡閃過一些複雜之色，又擡眼看了眼沒心沒肺的仲晴，隐忍住了那股不安，放回去了。

仲晴前傾一步地脅迫，用帶着幾分喊叫的聲音問他，“你在幹什麼？”

談烨對上她探尋的視線，有心驅趕她，嘴唇扭曲地說：“你踩在了狗的屍體上。”

仲晴沒被吓到，這些小事撼動不了她分毫，她陷入了回憶，“我說我最近怎麼沒碰見那群野狗了，原來是你做的好事啊！”眼神突然變得明媚起來，她放過他了，端正了身子，談烨另一隻腳又退了一步，有意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仲晴看到了他的小動作，眼尾上翹，“看來，你也挺想我來找你的，所以我上二樓，你也不會介意的，對不對？”

“…………”談烨說，“仲晴，别賤。”

她最近撩撥他的頻率太高了，再這樣下去，他會認真的。

或許是仲晴的錯覺，他在損她，但聲音聽起來是溫柔的。他們兩都不會是為了這種事而感到悲傷的人。

仲晴站在一旁，看着他認真地在平整土地，虔誠的模樣像是在拜佛，她不懂他為什麼要把屍體埋在家裡，慢悠悠的聲音裡夾雜着無情，“扔外面就好了，已經是流浪狗了，沒這個多餘的必要吧。”

“葉落歸根，入土為安，還是得體面一點。”談烨還準備了薄片，以此作為記錄。

風緩緩地吹着，似乎有股死亡的味道，仲晴不喜歡這種沉靜的感覺，于是制造了一點聲音去打破了交織的氛圍。

談烨忍了仲晴很久，要是她安安靜靜地就算了，她一會兒吸溜一口糯米丸子，還發生咕噜咕噜巨響的聲音，他聽得忍無可忍了，就想把她趕進去，仲晴又不願意，硬是要留着陪他一起。臉上露出無害的笑容，談烨的心情沒有那麼先前那麼沉重了，他加快了速度，耳邊的聒噪聲才能得以消失。

一個女人從二樓上緩緩走下來，短發，五官很清冷，白色的床單包裹着她的身體，背脊上是一整面的紋身。那是一扇門，鐵欄杆的欄杆上故意做舊，鏽迹斑斑，門頂上纏繞着一串串鮮紅的玫瑰。

仲晴見過她，在那份資料上，看來今天這趟，她還真是來對了。

仲晴的笑容戛然而止，有被驚到，笑聲和呼吸聲一齊消失了，她看着葉塔，故意裝出了手足無措的感覺。

鄧力凡有一種被正宮捉奸了的緊張感，他也不知道他在緊張什麼，就是很慌張。他見過仲晴發瘋的樣子，害怕等會拽不住她。

談烨不聲不響地盯着仲晴，被她發現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她的眼睛裡面沒有他想要的答案，反而松了一口氣，聲調裡卻帶着一種落空的感覺。

“你不是想紋身嗎？她就是紋身師。”

談烨之前有想過把她正兒八經地介紹給仲晴，現在這種情況，他也是始料未及的，反正都得認識，這種認識也算是認識。

“你好啊，我叫葉塔，你可以叫我Yetta！”她的眼裡失去了一些光澤，笑呵呵地跟談烨說，“這份人情怎麼算？”

仲晴的情緒切換自如，拽得不行，“你跟我算啊！跟他算什麼？我能砸錢砸到你為我預留出檔期，人情債就沒必要欠了，畢竟難還得很。”

談烨跟Yetta說：“這份情也是你該欠我的，我給你介紹了客戶，你賺到的錢。”

Yetta笑着點了點頭。

她看到這裡大變，就知道會有那麼個特别的女人存在，她帶有欣賞的目光看着仲晴，她漂亮，倨傲，最重要的是自信，很明顯的跟他們這種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不一樣。長得妖，脾性又很刺，挺讓人欲罷不能的。

她能懂這個女人為什麼能獲得談烨的青睐，因為這是她和談烨共同都缺少的。

Yetta主動加了仲晴的微信，仲晴跟她打聽了涔文遙推薦的那個紋身師的情況，Yetta說：“這是我的老師，我背後的紋身就是她幫我紋的。”

“很好看，但我紋不了那麼大的，我怕疼。”仲晴回。

“她現在一年就接兩三個單，你恐怕很難預約上。”

“沒事啊，有涔文遙呢。”她張揚一笑，“他推薦的人，他還能搞不定嗎？”

好像天大的難事在她的眼裡都是一件極易解決的小事。

Yetta瞳孔張了張，看了眼談烨，兩家人是重組家庭，談烨并不喜歡涔文遙，甚至對他算是厭煩。隔着這一層關系，她覺得他們的關系又變得挺耐人尋味的，談烨可喜歡連坐了。讨厭一個人，讨厭與之相關的一群人。

她退出了這個看似平靜其實帶着點焦灼的空間，去了仲晴之前住過的客房洗澡。

仲晴跟談烨坐在沙發上，一人一頭，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談烨，雖然看多了這種情欲之事，但也好奇。談烨不太想搭理她，慢斯條理地撿着沙發上的拼圖塊，拼她沒拼完的圖。

仲晴忍不住了，用腿踹了他的腿，“這就是你的缪斯？”

“知道了，還問。”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該這麼說，脾氣又沒來由地控制不住，“怎麼樣，是不是比你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