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位于内城和外城的交界區,依傍着巨牆,同時兼容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
文明的部分受内城的影響。
嵌着霧灰色或銀白色金屬外飾的建築,造型藝術,棱角分明,剛硬強勢,切割感十足,在隐藏式燈帶散發的燈光的映照下,泛着神聖的冷光。
野蠻的部分受外城的影響。
頹坯的建築物不忍直視,陳舊的牆皮上還被塗滿了誇張的塗鴉,街道上的坑窪處流淌着一灘灘不知道是水、是酒、還是血的東西。
沈淮钰說幸運也挺幸運,他到現在還活着,說不幸也挺不幸,他流浪到的這個地方幾乎是醫學的荒漠。
臨水外城的醫療資源非常、非常匮乏。
可能是不太走運,後記元初,第一屆城聯大會結束後,在臨水,那些被從内城驅逐出來的人當中竟然一個醫生也沒有。
兩百年來,他們不得不跪在地上,靠内城的施舍和侮辱獲得數量可憐的低效甚至是過期藥劑。
直到後記元三世紀初,這種情況才有所改善。
又行告訴過沈淮钰整個外城隻有一個地方有珍貴的醫療艙。
沈淮钰穿行在交界區,一度以為又行會帶他走進那些高大宏偉而又冰冷的建築裡,直到……
他們站到了一家破診所前。
很小的診所,藏在肮髒發臭的深巷,外牆上滋滋漏電的白色LED燈管忽明忽暗,門上牌匾被幾根生鏽的鐵絲巍巍顫顫地挂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來随機開瓢一位幸運兒。
沈淮钰想起了路西菲爾。
在它誕生前期,它簡直像個好奇寶寶,癡迷于觀看人類那些帶有神秘色彩的影視作品。
就像沈淮钰眼前的這一幕。
路西菲爾沒日沒夜地看。
還要拉着沈淮钰看。
然後在主人公接吻時也找各種理由向沈淮钰索要親吻。
好奇和天真的語氣總是讓沈淮钰無法拒絕。
沒有人工智能開發師會阻攔智能AI探索和模仿人的行為方式對嗎?
刺啦——
漏電的爛燈管突然朝天呲出一串桀骜不馴的電火花。
沈淮钰回神,叫住意欲開門的又行,“你要進去?”
又行扭回頭。
小小的臉上,大大的疑惑。
為什麼不進去?
“你畢竟不是一個人。”
又行聳聳肩,“如果擔心這個,我隻會在你出門前扔給你一張地圖讓你自己來。”
交界區的暗處并不幹淨,從踏進來開始,他們已經成為命運共同體了,一起進去還是不一起進去,結果都一樣。
至于又春——
他們這樣的人從會說話開始就在刻苦地學習怎麼活着,小姑娘年齡不大,本事其實并不小。
每一次出門,不管是不是進交界區,都面臨着死在外面的風險,這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實。
世界是巨大的賭場,他們都是變賣家産的狂徒。
“那就進去吧,”沈淮钰低頭,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的路西菲爾,語氣笃定:“反正我們也沒可能輸。”
沈淮钰相信自己的力量。
他不認為世界上存在他想做卻做不成的事。
況且,這次他的赢面很大。
他倒黴在這個地方醫療不夠發達,也将赢在這個地方醫療不夠發達。
又行推開門。
沈淮钰跟着進去。
小診所燈光很暗,發黃的牆紙和外頭門面一脈相承的破,肉眼可見的明處隻有一個人。
一個老頭兒。
坐在爛了個角的櫃台後面,穿着像屍體一樣煞白的白大褂,戴着醫用手套,在台燈下,用小型醫學儀器不知道幹着什麼。
老頭兒聽見門口的動靜擡起頭。
他右眼戴着機械單片眼鏡,滿臉皺紋,深眼窩,棕褐色瞳孔,大鼻子,八字胡,薄嘴唇,一頭體量頗大的灰白色卷發毫無造型,潦草地團在頭上,像被屁崩了一樣。
雙方互相打量起來。
沈淮钰詫異地眯了眯眼。
仔細看看老頭兒的臉,又看看診所内的環境和器具。
老頭兒則弧度誇張地咧起嘴,大喊“歡迎光臨!”,臉上洋溢着近乎瘋狂的熱情,用眼睛期待地上下掃視兩位錢包即将大出血的客人。
面部肌肉發達得可怕。
鑒定完畢:兩隻窮鬼。
嘴角一瞬間拉平,不願意多工作哪怕一秒,老頭兒低下頭,繼續手上的動作,面無表情地像死了三年,語氣沒有一丁點起伏:“出門右轉,直走到頭,不送。”
交界區屠宰場。
窮人掏心掏肺的最佳場所。
不過節假日最好不要去,有些部位會打折,利買不利賣。
沈淮钰不清楚老頭兒嘴裡說的是什麼地方,但看他的表情,想也不會是什麼好地方。
沈淮钰走到櫃台前,敲了敲台面,沒有廢話,直言:“我們是來和你做交易的。”
交易?
老頭兒無動于衷。
他不覺得他和這兩個渾身廉價到極緻的人有什麼交易可以值得做的,除非……但那是屠宰場的事!
老頭兒推推單片眼鏡,順帶按開眼鏡側邊的一個按鈕。随後,右眼視線在機械眼鏡的屏幕上快速移動。
他已經向暗處的人發出指令。
即使這兩個人不對他的生命安全造成任何威脅,隻要三分鐘内不離開,在這礙人眼,立刻麻醉,套麻袋扔垃圾場。
又行皺起眉,右手見勢摸上腰間。
凝重的表情配上一頭粗硬的黑色短寸,一身原本善良火熱的少年氣完完全全被狠厲壓制,令人分不清這到底是他的本性,還是他在艱苦環境中生發的保護色。
沈淮钰餘光瞥到又行的動作,伸手按住又行的手,看着又行,輕輕搖搖頭。
診所不止三個人。
誰舉槍誰被秒。
粗糙的手背被細膩的指節按住,又行發燙的手猛地一顫,蹭到了沈淮钰泛涼的手心。
沈淮钰沒有在意,隻是停留一瞬,很快松開手,低下頭。
老頭兒正頭也不擡地在醫學儀器上不停地操作。
看起來打定主意不和他談合作了。
靠近,不知道從哪掏出一把銀色拆卸刀,藏在手心,貼合着指骨骨節,沈淮钰伸手,靈活地轉刀,用力。
幾道虛影閃過。
老頭兒右手懸在半空,拿着一塊孤零零的準焦螺旋,就這麼看着手下上一秒還在使用的儀器散……
沒錯,散、架、了!
嘩啦一下變成一堆零件,攤平在櫃台台面上。
他擡頭。
櫃台前,始作俑者低斂着一雙湖綠色眼睛,正平靜地俯視着他。
在這相顧無言的兩三秒鐘,他似乎在始作俑者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猶豫,接着,始作俑者緩緩嘗試着揚起一抹教科書般标準的微笑,道:“或許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
既然你無事可做。
“你——!”老頭兒無語,陰着一張老臉,意欲發作。
沈淮钰手速極快,趕在老頭兒徹底發火前,把儀器完好無損地組裝回去,推還給老頭兒。
小儀器的主要關節點并不多,很容易拆卸和組裝。
老頭兒喉嚨裡的惡言惡語被哽住,反應了好幾秒,才用力發出一聲冷哼,把組裝好的儀器收到櫃台裡,看着沈淮钰,示意沈淮钰繼續說下去。
他倒要聽聽這小子要幹嗎。
沈淮钰适時開口:“我想使用你這裡的醫療艙。”
噗嗤一聲,老頭兒鄙夷一笑。
用得起嗎就用?
沒得談。
他的醫療艙壞得就剩最後一台了,臨水外城最後一台醫療艙,用一次耗損一次,不值得為不認識又沒錢的人開機。
老頭兒不感興趣地揮揮手,暗處立刻跑出來幾個舉着槍的人,槍口正對着沈淮钰和又行,不給兩人掙紮和反抗的機會,把兩人團團圍住,二話不說綁起來,拖着往外走。
“你還沒有聽我給出的條件,”沈淮钰一點也不掙紮,停頓一瞬,稍稍加大了音量:“——克萊蒙先生。”
老頭兒停下全部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