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說您前幾天去了塔城!!!?”
父溫柔的陳述被又洄驚詫的高呼打斷。
這聽起來很像吵架。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太妥當,又洄放低了聲音,不認同道:“……您不應該以身犯險的,塔城最近在召開城聯大會,那裡到處在戒嚴。”
“您可以再培養出無數個我,但我們不能失去您!”
九區的年輕一代在父的庇佑下長大,多少年來,父早就成了他們心中不可撼動的高山和名副其實的精神領袖。
“孩子,”父笑笑,溫柔地注視着又洄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夠似的,“怎麼會呢?我已經老了。”
他拍拍身下的凳子,意有所指道:“這是屬于你的。”
“不要妄自菲薄,你很重要,你才是更不能被失去的那個,”父話鋒一轉,道:“對了,說到這裡……”
“你和嶽霖一樣該罰。”
父問:“我走前是怎麼和你說的?”
又洄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回答:“您說,現在是特殊時期,在您離開的日子裡,如非必要,我不能離開九區。”
父又問:“那你又是如何做的?”
又洄沒有正面回答父,隻是笃定道:“您一定看了那篇關于銀迹的報告!”
“你是說導師聯盟對外城和黑區‘野人’的絞殺提案?”父點點頭,承認道:“我是看過,那就是我此次前去塔城最主要的目的。”
又洄跟着父的話說:“那也是我這次離開九區潛入銀迹最主要的目的。”
又洄頓了頓,繼續道:“我們太被動了,我們不能隻是一味地防守和悄悄滲透,我們……我們不能一直住在……地下,然後等敵人拿着武器來宣判我們是該活着還是直接去死。”
“還不到時候,孩子,我們還得等,等一個更好的時機,”父用他慣常慈愛的目光試圖驅散又洄的沮喪,“事實上,我比你還要心急得多,畢竟我已經等了幾十年了。”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
父示意又洄坐下,然後用低沉的聲音緩緩對又洄說:“我年輕的時候,和現在的你一樣,甚至比現在的你還要急切地渴望實現我們意欲達成的理想。”
“但……”
“那很慘烈。”
“比你能想象的最壞情況還要慘烈上許多倍。”
父的目光開始放空,似乎隔着時光,隔着虛空,看向了遙遠的過去,“最讓我沮喪的不是我們在敵人槍口下的犧牲,而是内城的公民……”
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描述,父突然停下了口中的故事,擡手指着牆問又洄:“告訴我這是什麼顔色?”
又洄不明白父為什麼突然要問這樣一個問題,但還是配合着轉頭看了一眼,毫不猶豫地回答:“白色。”
牆面是白色的。
父追問:“但假如從你一出生,我就告訴你與這個牆面對應的那種顔色是黑色,并且,在你成長的過程中,我讓所有能和你接觸的人都告訴你那種顔色是黑色,你會怎麼回答我上一個問題?”
又洄猶豫了兩秒,坦言:“黑色。”
按照父的假設,他對那種顔色所有的感知和知識将唯一與黑色這個概念挂鈎。
父于是反問:“可是,超出你個人的經驗之外,它不是明明是白色的嗎?”
又洄沉默了。
父給了他一個很容易理解的例子。
又洄聽到父繼續說:“當我們千辛萬苦突破了敵人的防線,以為終于能和那些可以幫助我們的同類彙合時,我們實際上踏進了一個‘黑色牆面的世界’。”
“我們激昂地向他們訴說我們的理想和被迫害,可在他們的眼裡,我們隻是一群說胡話的瘋子,一群把‘黑牆’叫做‘白牆’的瘋子。”
“那個時候,我二十多歲,全部的信仰崩塌,對這個荒謬的世界感到無可奈何……”
“我第一次覺得我所從事的事業原來這麼艱難,因為,我們孤立無援,我們面對的,不僅僅是想把外城殲滅的内城新領導層,而幾乎是所有人類。”
“我膽怯了,我放棄了,我不想幹了,我卸下所有的責任,離開了令人厭惡的内城,在所有城市界牆以外的地方流浪,直到——”
又洄:“直到?”
父看着又洄,心說,直到我遇到了你,又洄,你和你弟弟,你們柔軟地呼喚我時,我覺得世界本該如此美好。
父不想承認,但事實是,當年,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抱着還不記事的又洄,痛哭流涕,然後,決絕地離開了臨水外城,踏上了延續過往事業的道路。
“直到……那沒什麼好說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孩子,”父輕飄飄地躲開這個話題,整理好心情,溫柔地訓斥道:“你這次的行動實在是太魯莽了。”
又洄嘟囔道:“您難道不也是嗎?您如果在塔城出了意外,我要輾轉很久很久才能過去。”
又洄不知道父在九區以外是做什麼的,很少有人知道,但父總能安全又快速地穿梭在塞拉姆的各個城市之間,而且,沒有任何安全程序的阻攔。
父在九區内待的時間也遠遠少于在九區之外,又洄擡頭,看向父,他甚至不知道眼前父的樣子是不是父真實的模樣。
他能确定的,從始至終,就隻有父特殊的傳訊印章。
這是唯一的權威。
“你不必來找我,”父說:“如果我死了,你就是下一個‘父’。”
“屆時,會有人主動聯系你,并将傳訊印章和我掌握的所有絕密檔案親手交給你。”
又洄:“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父誠實道:“還有差不多一半。”
他們曆代都是這樣做的。
“父”掌握所有的信息,然後将這些信息一分為二,一半交給像又洄這樣在後方主持大局的領導,一半交給在内城領導層中充當潛伏者的頭領。
當父還不是“父”的時候,他屬于後者。“父”總是更喜歡将位置傳給後者。
但在這個時代,在這個他們即将迎來反擊的時代,他更傾向于将位置留給又洄。
盡管又洄有很多缺點,但又洄是最好的領袖,又洄有世界上對抗導師聯盟最美好的品質。
憐憫心、愛和激情。
又洄搖搖頭,執拗道:“我不可能不管您的。”
父笑而不語。
他是一個感性的生物,私心當然是想讓又洄在他發生危險的時候能管他、去找他,但真到了那個時候,又洄看完了所有的資料,大概率就不會再這樣想了。
“我們就别再預設還沒發生的事情了,孩子,”父笑了笑,“但願你的冒險不虛此行。”
“好吧,”又洄點點頭,開始回想他在銀迹看到的一切,向父彙報道:“銀迹似乎在秘密制造攻擊型仿生人和各種機械仿生體。”
“我記下了一些仿生人和機械蜘蛛的手稿。”
又洄擅長信息搜查,在銀迹集團的實驗室,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可惜,他在返回九區的途中被抓了,然後被從銀迹的研究基地扭送到了銀迹機械制造工廠的監獄裡。
父贊同并解釋道:“沒錯,塔城方面的信息是,城聯和舊貴族希望維持現狀,否決了導師聯盟的絞殺提案。”
又洄抓住了重點:“所以導師聯盟沒有獲得五大聯合區的軍隊使用權。”
父欣慰地接道:“對,導師聯盟沒有那麼多人,因此,他們打算用機械來對付我們,這是他們最擅長的東西。”
“一定要消滅我們嗎?”又洄問:“導師聯盟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父:“開城牆。”
聯盟的上層受夠了龜縮在城市的生活,希望擴大生活和生産的區域。
又洄皺起眉,"這不是和我們的目标一緻嗎?"
為什麼不選擇合作?
父:“立場不一樣,孩子,那些失去了人性的東西害怕我們,他們害怕我們豐富的情感毀掉他們兩百年來經營的一切。”
“所以,他們打算在他們的民衆看到我們之前消滅我們。”
又洄:“那城聯不打算反制嗎?導師們在破壞平衡。”
父:“城聯還沒有得到這個消息。”
又洄:“我們可以滲透。”
父:“沒用,就算城聯得到了消息也沒用。”
“且不說城聯唯一能驅使的五大聯合軍隊中有多少隊伍已經在暗地裡脫離了掌控,就談聯合軍隊本身,它們從創立之初的宗旨就是不将利劍對準人類。”
“孩子,你我都清楚塞拉姆所有城市的社會架構和運行機制。得天獨厚的導師聯盟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現在能使得動内城幾乎全部的公民,但城聯的輝煌已經成了過去式。”
“如果不是顧忌我們能對内城的公民帶來精神沖擊,并且這種精神沖擊還有概率使他們内部潰散瓦解的話,導師聯盟早就帶着内城的公民反了。”
“如果軍隊出兵了,和機械打着打着,那些機械突然被發瘋的聯盟換成了真的人類呢?他們隻能放下武器。”
又洄:“所以聯合區的首領在一開始隻會選擇觀望,不會輕易入局。”
父點頭,想了想,歎了一口氣,問:“嶽霖的弟弟最近怎麼樣了?”
又洄迅速回答:“他很……您要發展機械!?”
“用機械來對抗機械!?”
父:“沒錯。和導師聯盟一樣,我們也沒有那麼多人。”
又洄遲疑道:“……現在是不是晚了。”
父:“有點,但不算太晚,想辦法送嶽霖的弟弟去塔城,我們在那裡有一個研究基地。”
他在十幾年前接觸過紀承平,在那次令他印象深刻的交談後,他就預料到可能會有這麼一天,于是,沒過多久,他就在塔城秘密買下了一塊地。
對标銀迹的研究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了。
隻不過,他們的技術人員對比銀迹集團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
導師聯盟憑借着身為導師的天然優勢,幾乎壟斷了塞拉姆所有機械行業的人才。
前幾天,他在塔城獲悉,他派遣的第一批去塔城的機械開發師不幸死了一個。
他記得嶽霖的弟弟在機械制造上面很有天賦。
又洄靈機一動,道:“我覺得我們有一個更好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