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清然率先起床,初二的課排的滿,他七點半就要出門了。
因為早上要去玉石市場,應野沒有做早餐,戴上口罩就下樓出門去了。
容初九點才醒,打着哈欠出來時客廳裡隻剩竹筠一個人。
竹筠看了一晚上的電視,端坐沙發上神态疲憊。
“你身上有錢沒。”容初問道。
竹筠不像清然,他心性比之清然更成熟,同樣的,存款肯定也會有點。
竹筠“啊”了一聲,瞪着腿坐起來,道:“老闆你這是古董店來着是吧?”
“我這有一些小玩意,你看能不能抵點債。”
經過一晚上的入世科普,竹筠已經學會了不少現代用詞。
竹筠說着一揮袖,桌上頓時出現了一對粉釉花彩的方瓶。
瓶身描繪的花草栩栩如生,粉彩的顔料像剛燒制好的似的。
容初眼睛一亮,走過去拿起其中一個瓶子仔細看了起來。
“你寄存在我這吧,經我手賣出去,我抽成就好。”
這對方瓶無論做工還是年代都很貴重,放拍賣場大幾百萬也會有人買的,關鍵是,擺在店裡也好看。
“老闆還挺人性化。”竹筠打趣道。
“我是好人。”容初挑眉,“方便我現在開始觀氣嗎?”
“什麼?”竹筠沒聽懂。
容初坐到沙發上,說道:“無論器物妖怪,隻要生靈的靈物都會帶着‘氣’,你可以理解為你體内最初的那一抹靈氣,你最忘不得事會存在那一抹‘氣’裡。”
“我能觀‘氣’勘前生。”
竹筠理解了,但他也不傻。
“這類法術已經涉及天機了。”竹筠皺眉說道:“容老闆,我雖急着找人,但也不想因為我害了您。”
這下換成容初驚訝了,不過也好,是個知恩圖報的。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彙了幾下,容初笑道:“還不至于。”
“我觀氣解了你的執念,會有功德反饋。”容初笑眯眯道:“功德一樁,我并不虧。”
竹筠了然,既然當事人都說沒事,那自己也不好說什麼了。
“閉上眼吧。”容初道。
竹筠照做。
容初嘴裡默念了句什麼,再睜眼時,眼瞳變成了鎏金的八卦陣。
————
咿咿呀呀的唱戲聲由遠及近,女童手中握着翠玉的笛子,由遠及近的跑進了小院裡,十六七歲的少女穿着一身小西裝站在樹下。
“阿姊——阿嬷說這是你送給我的生辰禮!”
畫面一轉,一身青衫的竹筠站在亭子裡,面前是一高一矮的兩個女孩子。
矮的那個揮了揮手中的玉笛,“小筠哥哥,我今天會吹姑蘇行了!”
女童說着将笛子放在唇邊,清雅悠遠的笛聲磕磕絆絆的響起,伴随着冬日的初雪飄蕩在小園裡。
雪花落在池子裡,漣漪蕩開。銅鏡裡的少女減去了齊腰的長發,由于手藝不精剪的磕磕巴巴的。
竹筠站在他身後,身體接近透明。
“小筠哥哥,阿姊在很遠的地方等我,我要走了。”
梳妝台上壓着的報紙封面,碩大的标題刺痛着兩人的眼睛。
楚家長女通敵叛國,現已下落不明。楚觀山育女無德!
銅鏡裡女孩含淚的眼眸和竹筠對視上,竹筠面色蒼白,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含淚的眼落下一滴清淚,裝下了少女下半輩子的記憶。
她成了街邊小巷裡被拳打腳踢的青年記者,牢獄裡被酷刑折磨至左眼失明的地下黨,雪山上一步一步堅定往前走的戰地醫生。
滿天的炮火和槍聲不絕于耳,入目是迷眼的灰塵,遍地是戰友的殘軀。
容初無意識的絞住手中的珠串,炮火聲響了一輪又一輪。
直至新年鐘聲響起,一聲喜極而泣的“阿姊”和“團團”同時響起。
容初猛的睜開了眼。
應野蹲在他手邊,正在試圖掰開他緊握的手,竹筠也面露擔憂的看着他。
容初咳了兩聲,拍了拍應野的手道:“去給我倒杯水。”
容初說完一愣,發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啞。
應野一動不動的看着他,容初臉色蒼白,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睛裡詭異的金色正在慢慢褪去。
等到金色的太極消失不見,呈現的是一雙瑩潤幽黑的眸子之後,應野這才起身去給他倒水。
容初舒了口氣,應野再盯下去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
“你還好嗎?”竹筠面色緊張的問道,他不想因為他的事傷了其他人。
容初睜眼睜了十幾分鐘,臉色跟着越來越蒼白,應野回來看到之後差點對他大打出手。
“沒事。”容初拿過應野遞過來的水杯,潤了潤嗓子道:“隻是不太熟練。”
透過他人的記憶,去看記憶裡另一個人的記憶,雖然隻是旁觀,但上百年的情感夾雜在一起,哪怕是旁觀也會被沖到。
應野買回來的早餐放在桌上,他拿過來小籠包和一瓶豆漿放在容初手邊。
容初看他步步緊逼的樣,隻好拿起小籠包塞進嘴裡。
“楚棠和楚圓,其父為船舶運輸的楚觀山,其母為江城沒落富商的大戶千金。”容初慢吞吞的說道:“你要找的是那對姐妹嗎?”
竹筠愣在原地,記憶裡拿着玉笛的兩個女孩站在亭子裡,相貌越來越清晰。
好一會兒,竹筠才回過身,聲音有些發顫的說道:“是。”
“民國時楚家的事能登報,說明這是個大家族,再不濟也是有名的富商。”容初拿出手機點了幾下,“楚家姐妹後來都投入了革命,活到了華夏成立的那一天。”
他說着将手機頁面遞給竹筠,手機屏幕上的搜索結果不少。
船舶世家的巾帼須眉,楚氏姐妹為國為民,楚氏資金會……
楷體字的标題,内容良莠不齊,竹筠卻奇異的放下心了。
容初收回手機,“你去休息吧,明天帶你過去。”
竹筠還在發愣,容初也不管他,慢慢的将早餐吃完。
“謝謝容老闆。”竹筠拿過身旁的合同,笑道:“合同我已經簽了,接下來的日子裡多多關照了。”
容初挑眉,道:“早餐自己拿。”
竹筠朝兩個人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樓梯口的聲音漸行漸遠,容初長舒一口氣,将手中的沒喝完的豆漿放在桌上。
他人往後一癱,垂着眼安靜了下來,仿佛被抽幹了生氣一般。
沒辦法,上次堪清然的氣什麼也沒得到,養了些時日養回來了,誰成想竹筠的執念也是煞氣連連。
應野面不改色的握住他的左手腕,清涼的靈氣開始在容初的經脈裡的遊走。
容初掀了掀眼皮,看他道:“沒什麼想問的?”
應野擡眸去看他,容初歪着頭,右手撐在額頭上,眼尾下垂,百無聊賴的看着他,像隻慵懶又遊刃有餘的黑貓。
“你想說嗎。”應野說道。
容初笑了一聲别開眼,望着桌上還在冒熱氣的小籠包,道:“應野啊,你這麼盡心盡力的報恩,等你走了,我可難找下一個了。”
青年的聲音輕緩,仿佛隻是無心之談。
但“找下一個”這四個字,卻不知為何在應野心中留下了痕迹,他的心髒停滞了一下,仿佛在擔憂着什麼,又仿佛在害怕失去什麼。
兩人良久都沒說話。
容初眯着眼,率先收回了被握着的手,道:“吃早餐去,等會兒還有事。”
容初大多數時候都喜歡當日事當日結,拖到第二天沒準又會發生什麼意外。
容初從乾坤袋裡取出一瓶靈漿,仰頭喝了一口,見應野還在看着他,無奈道:“早去早回,剩下的事晚上再說。”
應野隻好起身去吃早餐,容初将靈漿收回袖中。拿過手機給<折琴摔杯>發了個消息。
〈折琴摔杯〉回複的很快。
〈折琴摔杯〉:楚家?你要見哪一個楚老太太?
〈jsisnsnzy..〉:能見都見。
〈折琴摔杯〉:……您還真是不客氣。
〈折琴摔杯〉:晚上給你答複。
〈jsisnsnzy..〉:謝了。
〈折琴摔杯〉:别謝,上次你偷的酒還回來就行。
容初:“……”
上次那得是多少年前了,哦,一百兩百年前了。
等應野收拾完,容初支楞着身體站了起來,隻是看着病殃殃的,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人強撐着在行走。
應野擔憂他走五步喘三步,仿佛下一秒就會暈倒。
容初習以為常,隻不過比平時還是不太一樣。
上了車後,容初極其自然的靠在了應野身上。
應野身體一僵,容初打了個哈欠,閉上眼開始假寐,
這不是習慣也不是别的什麼,因為這半個月來容初基本沒出過門,兩個人的最近距離的接觸也隻是他化為原形卧在容初的手腕上。
這幅熟稔的模樣,顯然把他當成了其他人。
所以…容初真的還撿過其他妖怪?
容初不知道應野心裡所想,他整隻鳳凰昏昏欲睡。
隻是潛意識的行為罷了,以前和九舟他們出門遊曆,經常會出現這種走到半路容初就累的不行的情況,這個時候容初就身體一靠,睡美人要開始sleep了請勿打擾。
容初的呼吸很輕,應野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睡着了。
到達玉石市場後,容初是被應野牽着走的,他臉上挂着抹淡笑,溫和又很勾人,長衫着身,漂亮的臉上蒼白的惹人憐。
但美人身旁的高大男人面色很不善,兇煞的很。
容初沒打算去那個拍賣會了,實在是沒精力,逛了一圈,選購了一些玉石和珠子,采買了一些玉料當場開石,極其豪氣的付完錢,便準備打道回府。
所以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這般風流惹人的樣子已經被别人惦記上了。
忙完還沒到午飯時間,容初想也不想直接回家。
車上容初又拿出玉瓶喝了口靈漿,應野默契的拉過他的手腕給他傳靈氣。
“飯我就不吃了。”容初的聲音很輕,聽起來更像是在嘟嚷,“也不用叫我,睡到明天我會自然醒的。”
容初說完,頭一歪,靠在應野身上沒了聲響。
應野:“……”
要不是懷裡的人呼吸落在他手臂上,他真會以為這人死了。
下車的時候,容初也沒醒,司機直接停在了涅槃居門口,正午太陽悶熱,街上也沒什麼人。
應野将人抱在懷裡的時候,容初掙紮了下,睜開眼發現是應野之後,又閉上了眼。
上了二樓,推開半掩着的房門,容初被放在了床上,青年一碰到床,自然而然的拉過被子将自己裹了起來。
應野:“……”
他不由得笑了兩聲,這人……原來沒睡着啊。
容初悶悶的聲音響起,“你要不要睡?不睡的話就出去吧。”
應野看了眼床頭櫃上的墊子,将它拿過來放在容初的枕邊。
容初睜眼,看着坐在床邊的男人化為原形,慢慢的遊到了墊子上,豎立的金眸剛好和容初對視。
容初:“……”
仗着他現在沒什麼力氣是吧。
容初伸出食指點了點小黑蛇的額頭,輕笑一聲閉上了眼。
金色的豎瞳閃了幾下,應野用蛇尾圈住容初的食指,也跟着閉上了眼。
——
兩人确實準點的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應野中途醒了一次,大概是去告訴清然和竹筠他身體不适在休息。
客廳裡,竹筠坐在沙發上,神情難掩興奮。
清然還沒睡醒,一對一的老師今天有事,清然今早上放假,于是昨晚通宵打遊戲,這會兒還在補覺。
這些都是應野告訴他的。
<折琴摔杯>的消息昨晚就發來了,簡單的OK兩字,附帶了一些注意事項。
楚家的根基就在鳳尾市的隔壁——江城,戰後楚氏兄妹在北平打拼,年老之後搬回了江城。
三人要趕高鐵,臨出門前,容初意識到,店裡買輛車确實會更方便,但關鍵是——店裡好像沒人會開車。
容初沉默了,他看了眼難掩興奮的竹筠。
很好,預備司機。
容初計劃的是當天去當天回,因為第二天要開業。
到了江城,吃過午飯之後,三人又坐上車趕往楚家老宅。
說來也巧,楚家的晚輩得喜,今日楚家老宅也算熱鬧。
然而臨近了,竹筠卻有些緊張。
容初和應野也不急,兩個人撐着同一把傘,一緻的等他緩一緩。
楚家老宅在一條巷子裡,是個二進的小四合院,院門敞開着,今日有不少人過來拜訪,門前時不時有人路過。
門口有接待的人,容初将手中的帖子遞了過去,這是〈折琴摔杯〉托鬼快送過來的。
迎賓的中年男子翻了下手中的硬卡,神情變了變,欣喜道:“原來是秦先生的朋友,請進請進。”
容初看了眼竹筠,後者終于緩過來了,竹筠朝容初點頭示意了下,三人這才進門。
“我是楚山。不知道容先生找我祖母和大祖母有什麼事?”中年男子邊走邊問道。
容初笑了笑,“受人所托。”
拐進前院,剛踏上一道長廊,一陣悠遠怅惘的笛聲傳來。
竹筠心神一顫,不自覺的停住了腳步,“姑蘇…行。”
“這位先生也吹笛?”楚山爽朗的笑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是小女在給他的兩位祖母演奏呢。”
“我的兩位祖母小時候也學笛,聽她們說教她們的先生吹的可好了。”楚山笑道。
竹筠垂下了眼,目光有些不忍。
容初和應野落了一步跟在竹筠身後,竹筠收回心緒,道:“吹的很好。”
楚山笑了笑沒說話,竹筠看上去才二十五歲,能有多少成就?
“我看這位先生你還有些眼熟。”楚山領着他們三人進了後院,他道:“我小時候在相冊上還見過那位先生,但後來……”
楚山搖了搖頭沒說話,小時候的記憶太久遠了,誰還記得呢?不過這青年的眼睛倒是有些像那位先生,同樣憂愁的、溫和的一雙笑眼。
後院裡三三兩兩的站着人,穿着綠色長裙的少女站在園中,眉目帶笑,手中握着一把竹笛放在唇邊,悠揚的笛聲輕輕的蕩開,湧向了被簇擁在人群中央的老太太。
老太太神采奕奕,頭發花白,穿着深綠色的唐裝,威嚴又不失溫柔。
竹筠停下了腳步,楚山回頭看這三人,不解道:“三位?”
“我…”竹筠頓了頓,解下玉笛上的紫流蘇,遞給他道:“能否幫我将這個交給圓……楚老太太?”
楚山面露疑惑,這玉笛是從哪裡拿出來的?剛剛這人手上還沒……
“嗒。”容初伸手在楚山面前打了個響指。
楚山頓時回神,“這……”
他有些為難,但想起這三人是秦家的人介紹過來的,那麼應該是信得過的。
“請稍等。”
“她還是愛聽《姑蘇行》。”竹筠目光緊盯着楚山的一舉一動,好一會兒,他道:“我那時候醒來是因為楚棠和楚圓的生母去世了,楚圓那時剛出生不久,就是院中的那位。我是她們母親留下來的遺物。楚棠抱着她夜夜握着我的原形哭,或許是眼淚太灼人了,把我給燙醒了。”
“楚棠看着柔弱,其實是個膽子很大的女孩。看到憑空出現的男人也不害怕。還問我能不能幫她哄一下妹妹。”
楚棠那會兒已經十五歲了,不日就要去留洋,母親驟然去世,她便也沒了心思。其父楚觀山很忙,世道又動蕩,大多數時候楚棠都親力親為的帶着楚圓,她不放心家裡的其他人帶,直到後來竹筠蘇醒,就變成兩個人一起帶楚圓。
楚圓五歲的時候,楚觀山娶了續弦,那是個雷厲風行的女子,姓孟,人稱孟夫人,其人是個奇女子,思想前衛,博學多才。她大力支持楚棠遠渡重洋去留學,自己再三保證會照顧好楚圓,自然而然的孟夫人也認識了竹筠。
于是竹筠順理成章的成了楚宅的音樂老師,專教楚小小姐楚圓吹笛子,人人見了都會喊一聲竹先生。
竹筠笑了一聲,繼續說道:“我那時候原形受損,天地靈氣又斑駁,能醒來的時間不多,磕絆着陪她們成長,但…确實是…算妹妹吧。”
竹筠陪伴兩人十六年,楚棠留洋回來後開始治理家中的産業,行事很有孟夫人的風格,有力的擊破了商場上女子無用的歪理。楚圓的音樂天分極高,但更愛文學,是北平有名的才女。
“說來也巧,我姓竹,她們兩個姓楚,倒也是一種…緣分了。”
說話間,院子中央的楚山已經将紫流蘇遞了過去,老太太接過眼前的東西,拿到眼前左右看了看,頓時潸然淚下。
她仰頭抓着楚山的手,嘴裡大聲說着什麼,周圍的人見她情緒激動,都慌了不少。
楚山連忙指了指容初三人的方向,但楚圓年輕時瞎了一隻眼,年老後根本看不清遠處的人是什麼樣,隻依稀看的清楚是一身青衣的人,腰處的手握着翠玉的笛。
楚圓連忙拍了拍楚山,嗓音有些磕巴的說道:“快快去把人請過來,然後去叫姐姐起床,快,快。”
楚山連連道好,家裡的其他親眷也是催促着他。
楚山連忙去請人,剩下的人安撫老太太的情緒,一邊把人推進屋子裡。
“三位請跟我來。”楚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裡突然有了個荒謬的想法,但又被他按了下去。
怎麼可能有人活到現在,容貌一點改變都沒有?那不得被送進研究院?!
屋外站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一個穿着唐裝,看着六七十歲的男人走了出來,身後跟着那名剛剛在吹笛的女孩。
前者帶着楚山安撫了下衆人的情緒,并表示不要有太多人進去打擾老人。
“不知三位,哪位是竹先生?”老人的目光堅毅,掃看過容初三人之後,朗聲自我介紹道:“我是楚家現任的管事人楚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