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時隆冬,絨雪紛揚。
北風凜冽呼嘯穿破紙窗,将本就陰冷的柴房裡所剩無幾的暖意,盡數吹散。
羅宜靠牆而坐,手邊是一碗早已涼透的白粥,她眼神冷滞,粥裡摻了軟筋散,吃與不吃都是一個下場,幾日未進食,周身虛乏無力,她勉強動了動有些麻木的腿,引得腳踝邊鎖鍊铮铮作響。
緊接着,院中傳過草鞋趿拉聲,沒幾步,砰一聲。
搖搖欲墜的房門被一腳踹開,兇神惡煞的面孔随着狂風一道擠入逼仄的窄門。
來人是名男子,名喚王曾,身量矮小肥碩,他邁進柴房,手裡一捆泛黃的竹紙炭筆随手丢進羅宜懷裡,他揣了揣袖子,面上似是暗喜,卻又故作嫌棄:“上月賣出十幅,總計才不過二十兩。我同婆娘商量,免了你白日的苦力,你便老實在柴房作畫。”話末了,他下巴一點,“這些都是客人訂好的量,點了名要你親筆,抓緊幹。”
羅宜眼皮擡都不擡,隻有些失神地瞧着狹窄視野裡厚重又輕柔的白雪。
她有些厭倦了。
王曾見她不應,目光流轉在羅宜面上,此女生得高挑貌美,教人見之難忘,若非這雙生财手,便是賣去青樓也可得幾十兩銀子,卻如今正好,留給小兒做暖床婢,一舉兩得。他蔑視意味地冷哼兩聲,腳下發狠擡腿碾上她的踝骨,“你盡是聽進耳朵沒有?”
腳腕吃痛,羅宜眉頭皺起,擡起眼直視對方,聲線卻平靜的不像話:“做夢。”
“反了你還!”男人當即抄起一雙手,眼瞧便要甩下來。
羅宜冷着眼,腳踝微動鎖鍊纏上男人腳脖子,下一瞬,腿迅速往後一撤。王曾當即失了平衡,身子後仰結結實實摔了個四腳朝天。
他倉皇爬起來,怒指羅宜一連吐出幾個你:“你,你等着!”嘴上罵罵咧咧地跑了出去。
羅宜恍若未聞,隻是瞧着門外漫天絨雪。
暮色将至,殘陽如血斜斜映在雪面,微弱的曦光卻美得動人心魄。
男人救兵來得很快,瞧着是個美婦人卻不知是個惡婆娘,她手裡提着鞭子,沖到柴房不由分說便笞了幾鞭子下去。
兩人擰着羅宜,扯着鎖鍊合力将人拖去院中,膝窩兩腳,逼跪在雪中,二人一人提鞭一人舉棍,數不清的聲響頓時在羅宜身上炸開。
鞭子抽過的地方火辣辣的抽痛,可冷風一卷,隻剩下麻木。
夕陽将盡。
羅宜栽倒在雪中時,眸光仍癡凝着遠方,耳邊怒罵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好似父兄一聲聲誘哄。
“小時盈,快過來讓爹爹瞧瞧是不是又長高了....”
“阿盈,上馬,阿兄帶你逛逛這西北大漠的湖......”
嘴角牽起虛妄的弧度。
下一瞬,飛刃破門。
幻境登時碎作琉璃殘片,夕陽下,雪景被一步步踏出幽深痕迹,羅宜眼睫微微顫動,緩緩聚焦在踏破幻境的幾步足印。
腳步停在她眼前,羅宜視線上移,玄衣束發,身姿昂藏,再往上是近乎鋒利的眉眼,他利落解下外氅覆在她身上,視線在觸及她腳腕鎖鍊時,瞳眸兀地縮了一下。
當即擡手,指節輕動,聲線冷澀:“拿下。”
随即揮劍斬斷枷鎖,将人攔腰抱起,大步流星離開。
羅宜蜷縮在他懷裡,他周身是清冷的蒼柏氣息,莫名教人生出幾分心安。她微微擡眼,凝着他緊繃的下颌,氣息微弱:“多謝......薛大哥……”
聽到聲音,薛衡腳步一滞,垂眼看她滿身傷痕,眉頭更鎖緊了幾分,再提步時,腳下步子邁得飛快。
羅宜蓦然回首,雪地中血迹傾染,侍衛刀劍反挾着夫婦二人,豪不顧忌手中力道在二人身上劃出的血口,鮮血滴落,更蜿蜒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迹。
待她服了藥歇下,已是月影落梢頭。
書房裡,燈火葳蕤。
薛衡落在案前,提筆去信京中,他北上本為尋人,路上快馬加鞭卻還是晚了些時日,隻幸好人還活着,眼下待羅宜傷勢好轉,便可啟程回京。
司堂主事杜晟倚在桌邊,愁容滿面,時不時歎一聲,引得薛衡停了手中筆墨,側目看向他。
杜晟又一聲長歎,“仲彧,你說羅将軍和少将軍的死訊.....羅姑娘可曾知曉?”
薛衡沉頓片刻,道:“彼時,聖上下诏,普天哀歎,她若不曾忘卻,便應是知曉。”眼前忽而閃過那雙麻木的眼,手一頓,複而緩緩垂落眼睫,既記得他的名諱,想必她心中萬分清楚。
砰一聲。
杜晟握拳垂案,恨恨:“老天真是無眼,若非羅姑娘聰慧用畫冊傳信,否則還不知要被這戶惡人磋磨盡什麼時候!”
墨汁濺散,剛剛寫好的一封家書頃刻湮滅。
薛衡默了默,收整了桌面,重新拿出一張紙箋提起筆來,淡淡道:“功臣遺孤,聖上不會薄待于她。過了今夜,來日皆是康莊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