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盡被驟然掐斷:“回侯爺,聖上囑咐姑娘一人前去便是,姑娘若心有不定,也可攜幾名侍婢同行。”
老侯爺癟了癟嘴,雖心知皇帝不會怠慢羅宜,可這橫插一腳又未派人提前知會,到底教人惱火。
羅宜目光觸及幾人神色,心底便知這趟入宮是難免的,于是緩緩上前,朝侍衛沉了沉身子:“羅宜領旨。”
待入了宮,内侍引得卻不是去皇帝朝晖殿的路。羅宜課業平平,卻慣會識路辨貌,腳下走過的路不用眼睛也能辨出南北。彼時,父兄還時常調侃,要将她送去營中做臨摹輿圖的偵察小卒。
從前她随父親赴過幾次宮宴,雖記憶模糊了些,卻依稀可分辨出,繞過太清湖步下竹亭廊橋,那是皇後寝宮的方位。
内侍腳步停了着人入内通傳,羅宜擡眼,果見匾額上筆墨遒勁四個大字:鳳梧宮。
不多時,雄渾低沉的嗓音從宮牆内傳出:“快快将人帶進來。”
身側瑞娘頓時張皇失措,無聲牽緊了羅宜衣角,羅宜悄聲安撫:“聖上是仁厚之君,瑞娘莫慌。”
羅宜方才言罷,轉過身眼底便撞進一片明黃身影,其後身着一襲明褐色宮服的皇後教嬷嬷攙扶着快步走來,她保養得體,瞧來容顔煥光,可眼前皇帝卻遠不及幼時所見健朗,面頰垂頓,發色幾乎盡白。
她晃神了片刻,可仔細一算,聖上已過六旬,忙垂身行禮:“臣女羅宜拜見陛下、皇後娘娘。”
“快快起來。”皇帝将人托起,眼神緩緩打量着羅宜容貌,白淨姣好的一張面孔,隻是肩頭過分瘦削了些,頸處還隐隐露出幾道傷痕,皇帝怔忡,抖了抖唇,沉頓道:“朕于羅家有愧啊……”
羅宜睫羽一顫,緩緩垂下眼,福身:“是臣女頑劣,怪罪不得旁人。”
翌日。
聖上賞賜多番钗環衣飾,眼瞧着側殿都将堆滿,皇後拉過羅宜問:“時盈日後想住在何處?”
見羅宜微愣,皇後又緩緩開口:“冊封诏書已遞去禮部,過不了幾日你便是郡主之身。隻是......”
皇後遲疑了下,她看向羅宜,“曆朝曆代隻有公主府,未有郡主府,陛下不願委屈着你,便想賜你一處别院,今後,你若想入宮,便進宮來陪陪我這個老婦人,若想獨自清淨,便窩在自己宅院也是極好。”
羅宜細細思量着話裡的意思,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如今自己竟連處容身之地都沒有,倉白扯動唇角,似不死心一般:“娘娘,将軍府呢?臣女父親不是已追封惇頤王.......”
“好孩子,”皇後拉過她的手按在膝上,面色為難:“你母親過世後,那處宅邸已作遺私教你娘舅龐家承繼。那宅院雖也是皇家所賜可下诏收回,可你父親亡故,龐家又是一衆庶民,陛下若就此收回恐遭人指摘。”
羅宜鴉羽眼睫輕顫了顫,娘舅......
她逃出時,曾給京中龐家去信數封,怕差夫侵吞,又找了數家客驿分别送出,皆石沉大海。到最後,反是她未寄挂一絲希望的畫冊救了自己性命。
可娘舅分明最是疼她.....
羅宜垂下眼,或許她早猜到了結局,隻是怯懦,不敢面對。
阿娘易嫁遭萬人唾罵,薛衡卻說她絕非碎語閑言中那般涼薄,薛衡最是端直,他說不是那便絕無可能。
阿娘性子柔順,若知生後背上這等罵名,不知該怎樣傷心……
“......娘娘,若是臣女執意請旨,聖上可會斥責臣女胡鬧?”
皇後眼中閃過訝異,錦帕掩唇,可她眉頭輕皺,瞬間便明白了羅宜此番為何,看向羅宜的神色憐憫又惜惶,卻沒有回答,轉而朝身邊嬷嬷揚了揚手,嬷嬷順意端上幾卷畫冊,皇後徐徐展開一封:“時盈瞧瞧,這畫上之人可還中意?”
羅宜視線看過去,瞳眸一凝,畫卷之上赫然是承恩侯府的小侯爺薛衡,她面上不解,“臣女愚鈍.......”
皇後又揚了揚指節,身後兩名侍婢一人攜一卷畫冊在她眼前站定,而後待皇後下颔輕點,随即展開圖冊。
“陛下憐弱,已為你相看了幾名夫婿。”
羅宜瞬時愣在原地。
皇後似無察覺,牽着羅宜起身走近,“承恩侯府那位自不必再提,你瞧瞧這兩人,”皇後蔻丹細長輕柔撫過畫卷,“一位,是宋閣老的嫡孫,宋霁,年及二十又三,為人溫雅,亦入了此次春闱,二甲十三名。宮宴上你應也是見過的,出塵樣貌,同小侯爺相較也不遑多讓。”
羅宜凝着畫像,心中漸生出幾分寒涼,宋霁生來右腳無力,歲至長卻愈發如此,他人前雖溫和親善,可阿兄厲色告誡過她,不得與之相交,便是隻言片語的閑談也不可。
阿兄從不拘束她,除非事關性命發膚。
“這另一位......”皇後眸光微閃,輕輕落在羅宜面上,神色染上些許複雜:“是英王殿下,歲前方及弱冠。”
英王本為宮婢所生,因着機緣養在皇後膝下,卻生得羸弱怯懦,時常病榻纏綿。
羅宜已不知該作何感想,靜默片刻,輕問:“娘娘,臣女非嫁不可嗎?”
皇後轉而看她一眼,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你如今已及笄,正是議親的年紀,若非家中突逢變故,也輪不到我與陛下越俎代庖。隻是.......”
她稍作停頓,“陛下既将此事放在了心尖上,今後少不得要幾番相看,可此後的人選卻未必及得上眼前幾位的體面,陛下定是要為你瞧一個稱心如意的夫婿才肯放心的,時盈便再瞧瞧?”
她又指了指畫像,“這薛小侯爺雖冠個小字,年紀卻已二十又八,與你相差甚深。宋霁公子又初入仕途,必是一顆心都撲在朝堂上,免不得冷落閨房。本宮瞧着英王殿下便是極好,與你年歲相近,英王性子雖軟了些,可你若嫁過去必不會遭了委屈。”
羅宜眼睫顫了顫,這便是由不得她了。
恰時。
内侍應門,他上前行禮叩拜。
皇後視線微凝,瞧着來人是皇帝身邊人,她不經意掠過羅宜一眼,輕緩出聲:“可是陛下召見?”
内侍搖搖頭,向後招了招手,身後小黃門立時遞上來一頂漆盒:“回娘娘,是薛大人囑咐奴才将這盒點心交予羅姑娘,”
他見皇後點了頭便看向羅宜,又躬身上前将食盒擺在桌案上,打開之後,笑了笑:“說是東街鋪子現做的佛手酥,讓姑娘嘗嘗還是不是那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