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轉瞬,待及皇城腳下已過去月餘。
未及午時,一行車馬入得城中,馬蹄聲漸緩,肆坊中攤卒叫賣吆喝聲愈發近了,羅宜掀簾去望,市井煙火中的熱意凝成白霧,團散在長街當空。
衣袖被輕輕扯拽,羅宜回眸,身旁瑞娘卻伸出手連連指向街邊的繡坊招牌,眼底盡是淚意,她張了張嘴,聲音咿呀難辨字句,待馬車行過繡坊,眼中仍癡瞧着。
她記得....這如意坊是瑞娘親妹攢出的鋪子,彼時開業還請過爹爹阿娘去撐場面,生意很是紅火,而今卻挂起了閉門歇業的告牌。
羅宜眼睫輕顫,瞳眸微漾,緩緩握緊了瑞娘的手,飄忽的聲音好似說與自己:“我們從長計議……”
馬車忽地停滞了下,緊接着車廂外傳過聲音,“羅姑娘,杜某須得先去趟衙司,入了城安妥,候府轉個彎便是,杜某便先告辭了。”
羅宜掀簾去看,見他轉勢要走,忙出聲喚住:“杜大人,”随後,從身側包囊裡翻出一條玄紫腕帶,隔着車窗雙手遞了過去,“多謝杜大人一路護送,羅宜深謝。”
杜晟眉頭一挑,面上驚喜,餘光掃了掃前面領頭的薛衡,見對方正往這處看來,又生生壓了下去,一臉正色:“羅姑娘,你如今尚未出閣,此番可是私相授受。”
羅宜微愣,堅持:“腕帶裡封了平安符紙,是答謝大人恩義,并非私相授受。大人是爽快性子,應知規矩于恩情不過浮雲……”
杜晟坐在馬上暗暗嘶了一聲,又故作為難地推诿了幾句,這才無可奈何地将腕帶接了過來,“那杜某也隻好笑納了。”
他當即将腕帶系上,做工精緻,圖樣繡了一柄彎刃,是他慣用的兵器,瞧着利落又威武,内側還用金線落了一個杜字。
杜晟看了又看,深覺歡喜,他視線又掃了眼薛衡,勒馬湊近了些:“羅姑娘安心,薛小侯爺瞧着面冷了些,可心是熱乎的,方才他還遣府衛上東街買佛手酥呢。”
“今後他會護着你的,莫怕。”
羅宜聽罷微微愣神,視線看過去,薛衡勒着馬視線遙遙望着車廂,見他神色冷凝,莫名心口一緊,羅宜将杜晟的話在心裡過了兩遍,那根弦才緩緩松了下來。
薛衡與阿兄年歲相仿,若說阿兄是百年難遇的帥才,那薛衡便是世所罕見的治世之才,世人時常将兩人相較,可兩人分明一文一武,比不得。
卻偏偏倆家交好還時常走動,不僅爹爹阿娘暗暗比試,就連向來随性的阿兄也不免落俗,同薛衡暗暗較着勁,可薛衡明明事事看淡,卻總能穩穩勝出阿兄一籌。
阿兄在薛衡處受了憋悶,便反過來捉弄她出氣,阿兄又長她許多歲,她哪裡反抗得過。隻好想盡辦法不讓薛衡邁入将軍府的門檻。可好景不長,薛衡上榜還中了探花,她被迫成了薛衡的學生,至此,日日煎熬。
馬車緩緩動身,羅宜垂眼放下帷簾,過往種種好似上輩子的事,到這輩子她才切身曉得何為煎熬二字……
轉過巷角,遠遠便聽得一聲歡悅:“回來了!老爺夫人!小侯爺和姑娘回來了!”
羅宜心底突地一顫。
待馬車停穩當,車簾自外緩緩掀起,一隻筋骨分明的手伴着微光一道伸了進來。
“到了。”
薛衡眉間微微皺着,他聲色似尋常冷淡,卻不知是不是杜晟的話起了作用,此刻羅宜聽到耳中卻覺得親切的很。
手心遞過去,傳來溫熱的觸感,他手臂一攬一撐,再轉眼,羅宜已落了地。
侯府門前圍了許多人,瞧來都有幾分熟悉,尤其為首的老侯爺,負着手肅着臉,可一見她有些無措地走上前來,眼底的動容便再遮掩不住。
回京倉促,隻沿路成衣鋪子添置了些衣裳,現下,她身上一件白毛豎領襖子配一抹未遮鞋面的翠竹色裙身,又披着一肩厚重的玄色狐氅,瞧來甚不對味。
羅宜瞳眸閃爍,向前兩步福了福身:“羅宜見過伯伯,伯母。”
穿着不得體的衣物行得卻是最标準不過的禮數,瞧得人眉頭又是一擰。
“清瘦了,”老侯爺沉沉歎了聲,“也長高了……”
“回來便好。”侯夫人阮瑾将人拉近,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過這邊來。”
羅宜走過去瞧,原是一個火盆,旁側還立着一個盥洗架,頂上插着束綠葉枝子。
阮氏邊将枝子取下,邊說:“柚葉遇水避晦,拂身過災厄消,從今往後,便都是好日子。”
羅宜眼眸微閃,腦海中突兀浮現出藤條抽打的記憶,手中帕子無意識攥緊了幾分,片刻後,輕緩颔首應是,垂下眼靜待枝葉拂身。
“一掃靈台,苦厄散。”
聲線淡漠冷肅,枝葉拂面卻輕柔之至。
羅宜睜眼怔愣 ,眼睫撲簌輕顫,薛衡師從儒法,平素最不屑鬼神之說,偶或旁人提及也會斥一聲無稽。現下卻是……
“二掃雲肩,靈魄合。”
她視線追随,心口怦然發緊。
“三掃塵穢,萬步春。”枝葉最後拂過她的鞋面,薛衡頓了頓,直起身垂眼看向羅宜,輕聲道:“否極泰來,今後……必将時時盈然,事事盈滿。”
羅宜瞧着他動作微怔,瞳眸清潤閃爍,爹爹為她取的小字:時盈,便是此意。
随即,薛衡自包裹裡翻出一件殘破血衣丢入火盆,焰火驟然蹿升,引得衆人暗暗驚呼,羅宜微微側目,瞳眸中映着火光,還有一抹軒昂挺直的玄色背影。
阮氏從旁瞧着,心頭卻暗暗着急,指了指道:“這炭盆是用來跨的……”
“诶,”老侯爺将她手按了下去,搖搖頭:“虛禮罷了,不妨事。”轉而對羅宜道:“快進府歇息吧,屋子都已收拾妥帖了。”
羅宜眸光輕閃,心頭一片暖意,正要應聲時,忽的一陣馬蹄疾馳而過。
來人瞧着侍衛模樣,待到府門急急勒馬滾下身,朝老侯爺拱了拱手,而後拿出令牌,顔色端正:“傳聖上口谕,請羅家姑娘即刻入宮面聖。”
羅宜愣住。
老侯爺眉頭擰了擰,面色不虞,場面俶而一靜,半晌才緩緩道:“既是聖意便去吧,衡兒去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