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熙郡府。
羅宜一隻腳方才邁上正屋前廳的石階,耳邊便傳過了聲音——“回來了?”
語氣生冷,又夾帶怒氣。
她擡眼看過去,侯夫人阮氏坐在堂上,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反客為主地向她投來視線,身側站着三小姐薛蓁,眉頭緊皺,眼底不解又不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昂了昂下巴偏過頭不再瞧她。
羅宜腳步微頓,靜靜瞧了眼,片刻後,招來侍婢将臨春帶離,而後緩緩上前,淺淺福了福身,行了晚輩禮。
“伯母見諒,不知伯母造訪所為何事?”
“所為何事?”阮氏眉頭一緊,早先時候老爺有意認羅宜作義女,她便覺得不妥,羅家滿門覆滅,卻獨活此女一人,這不是天生的孤星煞星?如何能迎進家門?可老侯爺念及舊情,不顧族老反對早早備好籍冊,隻待她回京來。誰知,不過幾日,她搖身從聖上處求來了一紙賜婚,竟是瞧上了衡兒的婚事。
她從前隻覺羅宜嬌縱了些,可性子底子是好的,如今看來卻并非如此。
當即拍案,冷聲:“我兒與鸢兒情投意合,兩家已在點備聘書媒妁,這門親事容不得你橫插一腳。賜婚诏書既是你請來的,便由你去禀告聖上——不知此中關節,求聖上撤回旨意。”
羅宜眼睫微顫了顫,彼時請賜薛衡本是權宜,可才出了大殿,便被禦前内侍告知薛白兩家早已囑意,她恍然無措,再折返回去,聖上已然閉門不見。
她緩了緩,“伯母,聖命難為...……”
“表姐無論相貌,還是才學性情,都與二哥哥匹配得很。二哥哥自幼不喜你頑劣胡鬧,你又不是不知,這般強作姻緣,便是成了親也沒有好果子。京中兒郎才俊過江之鲫,你如何非吊在二哥哥這棵上,害人又害己,你便聽我阿娘的,去求聖上撤回旨意。”薛蓁眉頭擰得秀氣,想是忍了許久,又見她油鹽不進,吐珠子一般一通倒出。
眼底更是不解,往昔,二哥哥給她與羅宜做夫子時,羅宜最是厭煩二哥哥約束,向來能躲便躲避之不及,如何會一門心思地守着二哥哥的姻緣不放。
害人又害己.....
羅宜心底默默回念一遍,百味雜陳,末了擡眼,卻是說:“伯母,時盈經曆世事,已然明白許多,可這婚事,時盈确是無能為力.....”
"滿口假話!"薛蓁氣滞,孩子氣一句:“你若不求聖上撤回旨意,便是今後入了府,我也不會認你作嫂嫂。"
阮氏強壓下怒意,緩和了些:“宜兒,你我兩家本是世交,我與老侯爺不忍見你流落鄉野,四處派人去尋,衡兒同你兄長情同手足,更是把你當作親妹一般看待,彼時傳回些風吹草動的,他都要親去一一查證,幾經輾轉這才接回了你。白家在朝堂上勢頭正盛,于衡兒仕途多有益處,你如何....."
她見羅宜神色松動了些,走上前,安撫地拍了拍羅宜的手,“将親事退了,你轉籍入冊也是原定好的事,侯府依舊是你的倚靠。”
忘恩負義四個字就差沒拍在羅宜臉上。
羅宜霎時便白了臉,眼簾微垂,羽睫撲簌震顫,她動了動唇,聲音低微:“伯母,若聖上早便知道薛白兩家有意結親呢.......”
“你說.....什麼?”阮氏後退半步,登時愣住,随即又想到什麼,身子兀地一軟,薛蓁忙将人扶住,一臉怒意盯着羅宜,“你作甚吓唬母親?”
阮氏将她按下,一雙眼定定瞧着羅宜,滿是不可置信:“你說的可是真的?”
羅宜緩緩擡起眼,也未應聲,隻靜靜回望她。
阮氏到底是望族宗婦,三言兩語便品出其中輕重,見她神色坦然不似作僞,心頭頓時沉入谷底。
“回府,速速回府。”
羅宜被阮氏幾句話堵得心口發悶,卻又知事未了結,薛家人必然還會再來,果不其然,日頭将落不落之時,門房小厮便遞進來一張名帖,邀她明日上壽山寺禮佛。
入了夜,馮伯才将将回府。
書房裡。
馮遇從衣袖褡裢裡取出兩張張落了官印的契紙遞了過去,分是間金器首飾鋪子的地契與房契:“按小姐說的,我找了牙人中間周旋,并未露面。”
羅宜颔首,接過瞧了眼,轉身從身後架幾上拿過一個漆木盒子将裡頭東西取了出來,“明日找個算命的,将這些符文批卦時散出去,寓意要吉祥喜慶,最好人盡皆知,再等上半月,照着這個樣式打成金器賣出去。”
馮遇眼睛一瞧,似一個羅列密布的青符,形狀很是方正,四邊中軸還各自落着“乾”“正”“坤”“清”的小字,眉頭皺了皺,“這是?”
羅宜垂下眼,眸光閃了閃,她夜夜驚夢,無數次回到父兄被殺那夜,她被侍衛捂着嘴架走之時,刺客正提刀割下爹爹的頭顱,阿兄伏在地上,利刃貫穿心背,死不瞑目。
無數次夢回,那幾人舉刃猙獰狂笑,耳後皆烙着這樣一塊小小斑紋。
世人都說,刺客拿着彎刀蓄着辮子,是北擄報複。
羅宜撫了撫圖式上的小字,眸色漸深,可哪有北擄子會将漢人文字刺在耳後?她不傻,隻是不願相信這樁樁件件竟皆是人禍。她沉沉阖眼,再睜眼時眼底已複歸平靜。
“龐家金玉鋪子必不會錯過時機,馮伯屆時不必心急,店面新開業,自然要将噱頭賺足,不必顧忌銀錢,放出告示:此飾物每日隻賣一位有緣人,其餘不必再理會,安心做生意即可。”
馮遇暗暗嘶了一聲,“小姐這是要造勢?”
羅宜卻搖了搖頭,“要将消息送至各家金玉鋪子,絲織繡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