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熙郡府與承恩侯府相距并不很遠。
羅宜教人同侯府兩位尊長傳話一聲,便随馮伯回了郡府。
入了府,馮伯也不耽擱,徑直将人引去王副将所在院落,又将院裡仆使盡數遣去外院,這才推開廂房将人領了進去。
屋内。
王默雙手負在身後,眉間緊擰着,正盯着牆上畫布梳理頭緒,畫布上用筆墨羅列了幾許姓名并往昔今日銜職,兩兩之間又用絲線、定針牽扯上關系。
紅線糾纏,一團亂麻,
他聽見響動,眼眸迅速回轉,鷹眼銳利直射來人,卻在瞧見其面貌時,眉間松快了些。
“你可是回來了。”
“叔父,”羅宜颔首,輕喚了聲,又見畫布上幾個熟悉名字,眸間微怔了片刻,畫布底部列着一道名諱:周君度,神樞營左副将,曾任兵部會同館主簿。
——會同館為遞送公文和接待人馬,偶或也會被派至戰事前線,充作議和郎官。
她上前幾步,細細端詳起其中關系,視線順着絲線繞了幾繞,眸光中是停留在絲線終端,在畫布頂端,其上明晃晃并列兩人,一人為當今太子甯俨,一人為首輔閣臣宋桓。
羅宜眸光閃爍,驟然回頭看向王默,“叔父,這是何意?”
王默瞧她一眼,眉間皺了皺,擡手,雙指并起,點了點周君度名諱,“此人,便是頂了我職位的人。雖是兵部遷入營,再此前卻時任太子舍人......”
羅宜清瞳微凝,鴉羽眼睫撲簌輕顫,竟是太子之人......
他輕歎一聲,眸色深了深,“此人本就心性散漫,上任後更是想一出是一出,直将弟兄們磨得滿心火氣。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卻也不是這麼個燒法。還未等我動手,營裡便有很幾人容不得下去,暗中搜羅着他陰私罪證。”
王默緩緩從胸口褡裢取出一封信箋,遞給羅宜,“周君度月前瞧上個良家子,本欲納為妾室,卻不想,那姑娘早與自幼相識的鄰家兄長私定了終身,百般不肯應下。那周君度一朝得勢,行事更是猖狂,将那男子強征入軍營,生生磋磨殆盡。又威逼利誘姑娘父母,逼得人家不得不将女兒許了出去。”
“這姑娘是個剛硬性子,逃了許多次,不成,被捉回去後幾次尋死。營中弟兄見是個機會,便将人偷偷救了出來,那姑娘恨極怨極,當夜便血書一份呈與官府。如今順天府已将人收押,連督察院都介入其中,那杜姓郎官已在軍營紮了幾日,營裡數百号人皆候着一一審訊。”
羅宜看罷眉頭一皺,輕聲重複:“督察院......”
王默言畢,卻是沉沉歎了聲:“周君度行事猖狂,卻是粗中有細,征兵文帖,媒妁婚書,事事齊備,此次未必能成。”
羅宜垂下眸子,緩緩收緊指尖帕子,帕巾墜墜盈顫。
心中思緒卻轉得極快,太子幼時便被冊封為儲君,縱心性疾狂,君心也未有過動搖。而宋桓執掌内閣,更兼任帝師,此二人糾葛極重,幾乎獨攬朝堂。
可正因如此,更不應對父親生出忌憚之心啊,父親彼時任武官之首,守疆衛土忠心不二,光是羅氏一門的名号,都能壓得北擄百年。太子若生了剔除之心,那與自斷腕臂有何分别?
王默似看穿她所思所想,輕歎一聲,“你不知,你父親與太子一族素來政見不和,許多次殿前争執不下,聖上又幾次偏信羅兄,便是這次次打壓結出的惡果。”
羅宜肩頭倏爾一顫,她從未同王默說過父兄死因,可他此言分明是尋到禍首的論調,她緩緩擡起眼,“叔父知道了......”
王默負着手,沉沉望她一眼,“方才不知,眼下卻是有了十分笃定。”他定定看着羅宜眼睛,“原先,我以為你隻是心痛亡母,可順着龐家查下去,卻又牽扯出旁的。你叔父我到底讀過兵法,這其中盤根錯節,怎麼可能隻為逼你母親自盡?”
“你父兄的本事,整個大周都無幾人能與之過手十招,區區幾個賊擄子怎奈何得了他二人?”王默沉歎一聲,“京中生疑得不止我一人,可你父兄親衛皆命喪當場,死無對證。”
“你彼時身陷囹圄,京中情貌自然不得而知,多少人上奏此事有異,請求徹查,聖上皆一一允諾,可人方出了京城,便病得病,死得死。任誰瞧不出這其中有人在背後阻攔,可到底敵在暗處,幾番之後,再無人敢朝堂直谏,幾年過去,如今将軍之死已成士大夫絕口不提的秘辛。”
羅宜烏鴉眼睫顫了顫,眸光碎作琉璃熒光,蒼涼呵笑一聲,“原還有此事.....”
王默鷹眼審視,“父兄死時,你在何處?”
羅宜清瞳閃了閃,眼底飛快浮過一縷暗光,“未至春湖,便被困去一座道觀.......”
父兄死因,如今隻有她與瑞娘親見,此事無論于誰道出都是牽連。她眼下知曉這些已然足夠,太子府與宋家就在京城,甚至與郡府不過擱了一道街巷。
她隻須等一個時機.......
她聲色沉了沉,“叔父,此事既已有了眉目,我必會助您重回高位。”
.
回到侯府,天色已然昏暗。
羅宜心神忡忡,太子尋常難以得見,她在心底思慮着法子,正轉過院牆時,與堂屋迎面走出的白适直直撞了上。
對方雙臂交疊抱在胸前,見她垂眸深思,自鼻腔發出一道輕微哼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