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慧低頭沒敢看宋音的眼睛,反而看向了放在褐色桌上的幾本白皮色的書,都是她沒見過的,就連上面的字,她也看不懂。
“沒事。”宋音輕拍她的肩膀,柔聲說,“我這兩天教教你,你不就知道了。”
兩人羞澀的笑着,眼神對視的瞬間,韋慧臉紅了,宋音也慌張轉話題。
“音教我書的那兩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樂最自由的兩天。”
韋慧微微低頭,粗糙的手掌輕輕撫過紙面,淚水緩緩降落,我心空了,連外面下起了雨都沒注意到。
“她教我新知識,給我介紹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告訴我她以後的志向這些我聽得入迷。”
“那時候,我渴望能像她一樣,穿着普通布鞋,普通的衣裳拿着書本,走在大街,看見和自己同齡的人相視一笑。”
“我好像好像像她,幾乎……是把她當成另一個自己。”
韋慧哽咽了,“可是……我們不一樣。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路,我們的人生不一樣。”
雨好大,和我的眼淚一齊愈下愈大。
兩天,短短就結束了。韋慧穿着母親的嫁衣,戴着母親的陪嫁發飾,重重的一身,累得她說不出話。幾個還有力氣的仆人擡着我坐的大紅轎子,晃晃悠悠的走了。
街上熙攘她聽不見,腦海裡隻記得昨夜自己和宋音哭泣的場面。
宋音知道明天她就會結婚,會成為别的妻子,她舍不得,淚水滴在韋慧替她擦臉的手上,月光下,眼滴泛着亮光。
“别哭。”盡管韋慧哽咽,可她還是笑着安慰她,“沒事,沒事的。”
“不要,不要,你别嫁給他。”宋音像黏人的娃娃緊抓着我的手不放,“不要嫁給他,你跟我走吧,千萬……不要嫁給他。”
此刻,是韋慧以前做夢都會夢到的場景,向一個認識不久的人講述自己的故事,讓她可憐自己,救救自己。
但,真到了這天,韋慧卻哭不出來了。
宋音哭得這麼傷心,自己若是哭了,她豈不哭得更猛,明天她還要上學呢。
“别哭。”韋慧捧起宋音小小的肉臉,眼含淚花地說,“時間那麼長,我們總有時間會再見的。”
宋音仍是哭,不說話。
“我知道,我們沒有時間了。”韋慧的臉被淚水打濕了,像是地上被打濕的樹葉,“她的爸爸被抓了,死在監獄了,可她媽媽不知道,隻身一人去求情,卻被憲兵活生生打死了。”
我聽到這,已痛到無法呼吸。
母親被打死的時候眼睛睜得死大,她的喊聲連在監獄裡的父親都聽見了,她一聲聲的血的呼喊,隻有父親歇斯底裡的吼叫回應。
父親發了狂般掙脫禁锢,可監獄那麼黑,他不識路根本走不出去,況且他還有傷,子彈穿破黑暗,打在他身上,血花四濺,黑不再黑,而是紅。
那天,我失去了媽媽,失去了爸爸,連自己……也失去了。
我知道這些,我痛苦地哭了,這就是我書裡的内容,它是确确實實發生的,難怪我覺得熟悉,原來……我經曆過。
“我努力振作起來,讓她不要哭。”韋慧哭着說,“我讓她為我寫副字,就寫她最喜歡的那句話。”
我哭得跪倒在地上,雷聲大作,照亮了那副字——
天下誰人不識君
“她的志氣就是想成為這句話。”
“可是她死了。”我流着淚接着說,“死在一場遊行裡,她才十七歲。”
韋慧聽後,沒多說什麼,我聽見了她的哭聲夾雜着清脆的雨滴聲。
我絕望地閉眼。一幕幕猶如放電影一樣在我腦海裡,閃過,定格。
“宋音,其實那天我也在街上。”
我驚愕地睜開眼。
一道閃電劈開暗沉的夜。
韋慧眼睛紅腫的看着我,“我看見了你,你當時在撒報紙,我站在不遠處看着你。”
“你站在陽光下,慷慨激昂的演講,我被你吸引了。你突然将報紙撒向天空,它們乘着風向我襲來,我無處可躲,它們撫過我的臉龐,我感受到了重量。”
“上面寫的是新時代,可是……我當時……有了孩子。”
我們淚水就像海水,我們死而複生,卻在海裡再次死亡。
“我原本轉身了,可是……我聽見了槍聲,我回頭的時候,你已經倒地了。”
“我沖上前抱住你,你的血一直在流,可你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最後我怎麼也阖不上。”
“慧,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死了就是死了,沒想到,韋慧竟然我死前陪着我。
“我以為……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韋慧低頭痛苦,她頭上的發飾那麼重,像是要把壓死了。
這回是我笑着了,“這不是……又再見了嘛。”
風呼嘯,雨不停,這場時代風雨是停了,可我們身體中的風風雨雨,似乎還在運動。
韋慧的臉龐在月光下變了又變,是年輕的她,是結婚的她,是抱着我的她,是現在老年的她。
“我們終于再見了。”
“對呀,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