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來說,潞川這水澤之地刮不出這般陣仗的風,然而齊暖站在遊肆身邊,頂着午日的烈陽,竟感覺身處戈壁灘上,衣裙狂舞、舉步維艱。
她更是聽得遊肆手中那把油紙傘在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響。後者忽地擡起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唇,重重地咳嗽了聲,随手拭去了唇邊溢出的鮮血。
遊肆将油紙傘收起拄在地上,狂風呼嘯,吹得他滿頭白發閃着刺目的華光無序亂舞。他垂下眸去,似乎在斟酌着什麼,良久才緩緩開了口:“你知道你是【荃不盡】的第幾任主角麼?”
這句話終于是對着她說的了?齊暖定定地望着遊肆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顔容,由着将思維發散到了那令她心神俱潰的一夜,“第十五六任?”齊暖閉了閉眸子,斟酌着猜道。她記得當初浮現在自己手臂上的墨字,那上面寫着初代甯國公夫人是第十二任主角,想必自己隔得應也不遠。
遊肆注視着她,并未回答是否,反倒再次問道:“如今你既知我亦為書中人,那你又可知,我為嶽歌與筆下第幾任主角?”
身旁的風似乎沒有方才大了,齊暖被遊肆不曾移轉的視線盯得有些不自在,稍稍偏過了頭去,壓着心中不知為何漸起的火氣答道:“既然神君在兩條時間線上都能與我相識,想必和我的任數差之不遠。”
“我是第一任。”遊肆的回答仿若随時會消散在風中。
怎麼會差這麼多?!
齊暖猛地擡頭望他,而後者面上神情不變,繼續說道:“在嶽歌與所寫就的那條時間線中,世界以【遊肆】因在仙界待得無聊而下界,在潞川得遇【齊暖】為始。”
“而在【荃不盡】所構建的世界中,【齊暖】也不過是第十六任主角。”他提起自己的名字時語氣也沒什麼感情,仿若在談什麼阿貓阿狗。
而在他的注視下,齊暖的神情逐漸變得若有所思了起來,遊肆将紙傘攥得緊了些,緩緩道出最後總結定調的一句:“這個世界,比嶽歌與筆下的世界,多出了三百年。”
“是你當年遇見齊小姐的歲數?”三百無疑是個很敏感的數字,齊暖擡手虛虛捏住了自己的下巴,追問道。
“一年不差。”遊肆的回答意有所指。
齊暖陷入了沉默。
也許是因為遊肆剛才的話語中一直在強調兩條時間線的所屬,她腦海中忽地冒出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說遊肆所經曆的一切是嶽歌與所寫就,那她所經曆的一切又是誰所寫就?帝姬被擄,【荃不盡】自行運行,便是真的自行嗎?
遊肆方才說【荃不盡】是一個為嶽歌與所布下的局。若這局是他所布,他在應對嶽歌與時又何至于那般狼狽?若不是他所布,他既然知曉這是個局,便也知這是何人所布,然而現下平地起風,方才他又突然吐血,他是不想開口還是……不能開口?
齊暖念頭剛起,她周遭的風忽地轉向,直向她面部襲來。齊暖一個趔趄便向後栽去,然而遊肆的動作卻更快,他仿若早有所料般伸手抓住了她。
他抓得太用力,齊暖猝不及防之下,撞到了遊肆的胸口。“唔……”齊暖被撞得鼻子發疼,忍不住痛呼出聲,可心下已經有了幾分計量。
她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忽然察覺到他的胸口處似乎安靜得不太對勁。
“你——”齊暖下意識出聲,想到剛才發生的一切,卻生生頓住轉而道,“你沒事吧?”
狂風忽而消退,就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遊肆松開齊暖,另一隻手自然而然地将一直拄地的傘重新打開,張在頭頂為她擋住了烈陽,這才搖了搖頭示意她繼續跟着自己走,又忽地問道:“你覺得,什麼樣的人,能稱得上是一本小說的作者?”
有了剛才經曆的一切,齊暖不得不謹慎地對待遊肆說的每一句話。她想了想,卻伸手抓住了他那隻撐傘的手,卻開口卻問了另一個問題:“你剛入【荃不盡】時,便知道這是一個局?”
他們身旁又漸漸起了風,并不大,然而卻頗有蓄勢待發的樣子。
遊肆低頭看向她纖細的手,向前的腳步不停,沒有掙脫,也沒有回答,隻繼續問:“你猜猜,嶽歌與為什麼明知這是個局也要進來?”
“你能告訴我嗎?那些權柄的名字。”齊暖感受着如影随形的風。
“你以為,黎祟為何要将姜聆擄走?”遊肆将視線移向齊暖猛地被風吹起的裙擺。
“它們本該屬于小說的作者,對嗎?”油紙傘發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響。
“你覺得,嶽歌與接下來打算寫些什麼?”遊肆移開視線,眼看着身周的風又漸漸消止。
他們就這樣互相問着沒有回答的問題走出院落,走出街巷,向城外的方向走去,人影寥寥,風聲寂寂,潞川仿佛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