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嗎?”
“他死了嗎?”
“我們把他打死了嗎?”
“這一棍子下去敲在後腦勺,很難不死吧?現在要怎麼辦?”
“他是警察,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淩亂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飄進耳朵,但耳朵卻像灌滿了水,何西石聽不見,摸不着,他感覺自己快死了。
……
一抔土撒下去,世界陷入黑暗。
——
“死了吧?”
巴老五這麼問着,屋子裡散發着鏽迹斑斑的血腥味。
……
警察走後,狗生拿着小鋤頭,繼續從前的日子。
那個女人回來了,不知道從哪裡回來的,整個人浮腫起來,狗生抄近路看到過她幾次,已經沒有鐵鍊鎖着她了,她坐在牆下,笨拙地難以挪動步子,他攢了幾顆糖沒來得及送出去,可隻要他一靠近,少女就會咆哮着,撿起手邊的東西砸他。
狗生被砸過幾次,次次見血。
狠是真的狠,恨也是真的恨,她起初罵他幫兇、兇手、殺人犯,後來什麼難聽撿什麼罵,再後來她喉嚨嗚噜噜的,聽不清楚,也可能是他聽不明白。
他們失去了語言,也失去了交流。
鮮血淋漓的他不敢再去管那個女人的閑事。
直到這一天,狗生聽見巴老五問赤腳醫生:
“……她要死了吧?”
狗生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在山坡上遠遠見到赤腳醫生背着手,佝偻着身子,無聲地搖頭,巴老五發瘋了一樣,把家裡能砸的東西都砸了,村裡的人都跑去他家裡看,卻不敢送鮮血淋淋的孕婦去醫院。
狗生逆行擠過人群,走到她的床邊,發現她渾身是血,肚子很大,但孩子卻沒有出來。
少女看到他,向他伸手,無意識地說:“救我,救我……”
狗生以為要被打,往後縮了一下。
她的手停在半空,嘴角牽起絕望的笑容,狗生睜開眼,顫巍巍向她走了兩步,那隻手就落在了他雜草一樣的頭發上:“對不起,我不怪你了,你隻是個孩子,沒讀過書,什麼都不懂。”
然後,那隻手就在他面前落了下來,再也沒有擡起來過。
“啊——”
“——啊——啊——”
狗生發瘋一樣嚎叫,撞開攔路的人,沖進抹不開的夜色裡,他隻要一閉上眼,就能看見她澄澈的眼睛,但這雙眼睛卻再也不會睜開,就像山上的白骨,永遠埋在了這裡。
——
山上在下雨,雨勢越來越大,本就因為泥石流還沒幹透的泥土,又變得松軟起來。
何西石用力一扒,活埋的泥土就從身上向兩側垮塌,他雙手一撐飛快地往反向滾動,躲開了墜落的碎石和木渣。
山洞已經空了,但他幾乎不用走進去,已經能确定這裡曾經待過人,大人小孩都有,婦女占大多數。
多麼恐怖的信息。
何西石乘着夜色飛奔起來。
山川日月都扔在腳下,心髒和山頂的雷一樣,一下又一下震動,時隔多年之後,他的身影和那個幼小的影子再度重合。
——不,這不是綁架殺人謀财,而是拐賣!拐賣!
——
這場戲整整拍了一個晚上,從日落拍到天蒙蒙亮,倪約被埋了三次,在山裡跑了不知道多少次,許盼一親自打闆記數,到最後他甚至不想再拿起場記闆。
“夠了!夠了倪約!”
“不夠,還不夠……”
高明睿和倪約相争不下,這樣的對話他起碼聽了六七八次,淩晨四點的時候,高明睿實在受不了了,沖他大吼:
“你魔怔了嗎,你是來拍戲的,不是來自殘找虐的,我是導演,我說了算!”
倪約疲憊地望着他,眼睛裡全是血絲:“再拍一次,最後一次。”
啪——
許盼一拿着場記闆,從頭站到尾。
直到倪約摔在地上,高明睿喊卡,東方終于迎來一線天光,仿佛在預示着罪惡終将昭雪,黑暗終會過去。
心髒悶悶地痛。
許盼一抓着胸口的衣服,感到喘不過氣。
範小勝一會拿礦泉水一會拿毛巾,撲上去要将自家藝人攙扶去休息,但倪約卻像丢了魂兒一樣,擡手将他撥開,直勾勾地盯往前頭走。
他陷在恐懼和自責的情緒裡無法自拔,片場的工作人員從他身邊跑過,宛若扭曲的幽魂,無聲,撞到他,他也感覺不到痛,就這般搖晃着逆行穿過人群,走到角落。
“倪哥,你去哪兒?”範小勝跌跌撞撞扶着設備站穩。
“别去打擾他,他需要一個人安靜地待會。”一直在旁邊觀戲的顧惜把範小勝拉住:“水别浪費了,給高導吧,我看今晚他也累得夠嗆。”
倪約聽到有人在喊他,但他大腦一片空白,壓抑的情緒在今夜化作風暴,他感覺自己将要被撐得支離破碎,隻想趕緊找到出口。
可出口在哪裡?
他跑了起來,穿過難以釋懷的過去,穿過陰差陽錯的可笑人生,穿過黑暗,穿過死亡,穿過時間,他一口氣跑到了盡頭,山林灰蒙蒙的晨霧散開,許盼一就站在他的面前,離他隻有一步之遙。
範小勝不放心,遠遠回望了一眼,發現倪約和許盼一在一起,大出了一口氣,去找高明睿。
但就在他扭頭的一瞬,倪約忽然向前邁步,兩人的距離幾乎被拉成零,許盼一懵懂地睜着眼睛,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覺到一片溫暖将他罩住——倪約伸出手,用力抱緊了他,把頭埋在他的頸窩。
很輕,像柔軟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