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一片無垠的荒原。
灰蒙蒙的霧氣沉甸甸地壓着,吞沒了方向,也吞沒了時間的刻度。
張玉言行走其中,腳下并非泥土,而是某種凝滞的、帶着微弱涼意的虛無。
她像一縷遊魂,漂浮在自身記憶的墳場裡。
頭頂,是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喧嚣。
漫天星辰,無聲地燃燒、旋轉、明滅。
那不是冰冷宇宙的造物。
每一粒光點都包裹着一團混沌的影,影裡是她的過往——笑聲的碎屑、淚水的鹹澀、刀鋒的寒意……它們懸浮着,低語着,共同織成這張覆蓋天穹的、屬于張玉言的記憶之網。
光芒是冷的,帶着一種刺入骨髓的孤寂,卻又是這片死寂灰霧中唯一的溫暖。
她走着,目光漫無目的地掠過這片星海。
有些星辰明亮如新,昭示着近期的喧鬧;有些則黯淡疏遠,沉入記憶深潭的邊緣,幾乎被遺忘的苔藓覆蓋。
混沌的流光在她臉上流淌,勾勒出沉靜的輪廓。
然後,它出現了。
在星群稍顯稀疏的一隅,一點異常的光暈攫住了她的視線。
它并非最亮的,卻像一顆被強行按入灰燼的琥珀,核心深處透出一種粘稠、沉重、令人不安的暗紅。
絲絲縷縷血線般的紋路纏繞着它,在緩慢地搏動,如同某種瀕死活物最後的掙紮。
一種尖銳的、混雜着強烈抗拒和糾結痛苦的悸動,隔着虛無的空間,直直撞入張玉言的意識深處,讓她本就懸浮的腳步徹底釘在原地。
是它了。那個她無數次想徹底碾碎、投入遺忘深淵,卻又如同跗骨之蛆般糾纏不休的片段。
沒有遲疑,也無法遲疑。張玉言擡起手,指尖朝着那顆血星的方向,輕輕一招。
血星朝着她墜落下來。
它最終懸停在她攤開的掌心上方,微微震顫着,像一顆被剝離下來的尚在微弱搏動的心髒。
一種混雜着鐵鏽和腐朽的腥甜氣味,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鑽進她的鼻腔,沉入她的肺腑。
冰冷、潮濕、帶着濃重土腥和鐵鏽氣味的黑暗,像沉重的棺蓋轟然壓下,徹底淹沒了她。
意識沉淪,再凝聚時,已是另一重時空。
凜冽的寒風在巨大空曠的地下空間裡尖嘯,空氣裡彌漫着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朽木、濕泥、某種動物油脂燃燒後的焦糊、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新鮮血液的甜腥。
巨大的、非人力的粗粝石柱撐起高聳的穹頂,其上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猙獰獸面,在搖曳不定的慘白燈光下,投下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
這裡是地底深處的城址。
張玉言就站在一片坍塌的巨石廢墟邊緣,背脊挺得筆直。
她身後,是十幾個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二三歲,最小的看上去隻有七八歲。像一群被驅趕入絕境的幼獸,瑟縮在角落的陰影裡。
他們裸露在破舊衣物外的脖頸、手腕上,布滿了青紫的指痕和尚未結痂的、細密的割傷舊疤。
還有二十多個族人,零零散散的對峙着。
但他們的動作都凝固在了一瞬,似乎被時間定格了。
張瑞桐站在張玉言面前。
他穿着深青色長袍,袍角沾着暗紅泥漿和更深的、新鮮的暗色斑點。
他微微垂頭,凝視着手中捧着的那個物件——一個邊緣粗糙的黑色陶盆。
盆底,粘稠的暗紅色液體正微微晃動,映着火光,折射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妖異的微光。
停止跳躍的火光映照着張瑞桐側臉的輪廓,此刻凝固着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一種為達目的不惜代價的決絕。
他緩緩地,如同進行某種必要儀式般,調整着陶盆的角度。
“還不夠。玉言。”
她沒有說出記憶中曾說出口的“用我的血”,畢竟她已經得到了答案。
“你已經死了。瑞桐哥哥。”
她的聲音平靜,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這片死寂中激起冰冷的回響。
張瑞桐的動作猛然頓住。
他端着盆的手停在半空,盆中那粘稠的暗紅液體因這驟停而劇烈晃蕩了一下,幾滴濺落在冰冷的石地上,綻開刺目的血花。他極其緩慢地擡起頭,停滞的火光終于照亮了他的整張臉。
他冷冷地、不帶一絲溫度地看向張玉言。那目光裡沒有面對同族的溫情,隻有面對阻撓者的審視和漠然。
“玉言,别鬧。”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冒犯的威壓。“他們的命不值錢,你不一樣。這是必要的犧牲,這些孩子死得其所。”
一模一樣的回答。果然隻是記憶,并不是扭轉了時空。
“可我還是有個問題想問你。”張玉言的目光穿透凝固的時光,直刺向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為什麼不告訴我飛渺姐姐去了門後?因為來不及——”
出乎意料的,張瑞桐給出了不同于記憶的反應,他打斷了張玉言的話,聲音裡透出一種近乎扭曲的平靜:“既然我死了,為什麼還要她獨活?”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毫無預兆地炸開。
那顆懸浮在她掌心之上的琥珀星辰,無法承受記憶本身蘊含的極緻痛苦,猛地炸裂開來。
冰冷重新包裹了她。灰蒙蒙的霧氣像無聲的潮水,瞬間湧回,淹沒了所有色彩和聲響。地下城址的寒風、血腥、嗚咽……如同退潮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又回到了那片無垠的灰。
掌心空無一物。
那顆星辰已經消失。
隻有一層極細、極輕的、仿佛焚盡後殘留的灰燼,還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餘溫,靜靜地覆蓋在掌紋之上。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攏五指,想要握住那一點殘留的餘燼。然而指尖隻是徒勞地擦過掌心冰冷的皮膚,什麼也抓不住。
灰燼在無形的氣流中悄然散逸,消融于灰霧。
張玉言僵立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
她微微仰起頭,視線投向那片曾懸浮着血色星辰的位置。那裡,隻剩下灰霧永恒的、令人窒息的空茫。
曾經敬仰的兄長,也不過是個無情無義的自私癫狂之人嗎?
然而,就在那片空茫的深處,灰霧無聲地翻湧、凝聚。霧氣不再均勻,它們扭曲着,勾勒出一個模糊而巨大的人形輪廓——這個由灰燼和冰冷記憶構成的虛影,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地呈現出張瑞桐的特征,卻又剝離了所有作為兄長的溫情,隻剩下冷酷的意志。
這巨大、扭曲、由痛苦與背叛凝聚成的象征符号,無聲無息地懸浮在張玉言意識的天穹之上。
它沉沉地籠罩下來,如同這片灰霧空間裡一個永恒的、沉默的、冰冷的墓碑。
她緩緩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掌心。那層細灰早已散盡,隻留下縱橫交錯的掌紋。
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痕迹,如同被遺忘的鏽迹,頑固地嵌在生命線的起始處。
她曲起食指,用修剪得極為幹淨的指甲,在那道暗紅痕迹上,用力地、緩慢地刮過。
沒有聲音。隻有一種極其細微的摩擦感,順着指尖神經直抵腦海深處,帶來一陣尖銳而短暫的刺痛。指甲邊緣沾上了一點點極其微小的、灰紅色的碎屑。
她擡起指尖,湊到眼前。灰霧無聲流淌,那點碎屑在混沌的光線下,幾乎難以分辨。然而,就在她凝神的刹那,碎屑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芒一閃而逝,如同凝固血滴中最後一絲不甘熄滅的餘燼,又像是……某人眼中最後一點熄滅的光。
那光芒微弱得轉瞬即逝,卻像一根冰冷的針,再次刺破了灰霧的沉滞。
張玉言維持着擡手的姿勢,一動不動。灰霧缭繞着她,冰冷的寂靜重新統治了這片空間,仿佛那些記憶都不過是意識深處一場轉瞬即逝的幻夢。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是一瞬,或許是永恒的刹那。她緩緩放下手,指尖垂落身側,那點微不可察的碎屑無聲地飄落,消失在灰霧深處。
她重新擡起眼,目光投向更遠處,那漫天無聲燃燒、明滅的記憶星辰。
它們依舊懸浮着,各自包裹着屬于自己的光影。有些明亮溫暖,有些黯淡冰冷,有些……像剛才那顆一樣,纏繞着不祥的暗紅紋路和複雜難言的情感裂痕。
這片星辰之海,是她的全部,她的牢籠,也是她唯一的坐标。
灰霧無聲地拂過她的臉頰,帶着永恒的、冰涼的濕意。
意識空間裡沒有風,她卻仿佛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氣流,來自這片灰霧的深處,來自那些星辰明滅的間隙。
張玉言終于再次邁開了腳步。赤足落下,踏在凝滞而冰涼的虛無之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她朝着星辰深處走去,背影在灰蒙蒙的背景裡顯得格外單薄,正一點點融入那片由記憶光點構成的、浩瀚而孤獨的星海深處。
一步,又一步。
腳下虛無的冰涼,似乎要沁入骨髓。
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