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雲萬渺從石佳敏的書房中醒來，蓋在臉上的書不知掉到哪裡去了，陽光直直照在她的臉上，她睜開眼的瞬間還以為自己正身處天國，沐浴着天國的聖光。“聖光”很溫暖，就是溫暖過頭了，她感覺自己的臉和身體已經完全是兩個溫度了。

她想要起身脫離陽光的照射，卻發現自己失去了腿腳的知覺，下半身一動也不能動，一時半會無法離開原地。

真是尴尬的處境啊。

秉持着“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放棄”和“從哪裡跌倒就在哪裡躺下”的一貫原則，她從身後的書架上随便取了本書，蓋在了自己臉上，重新背靠書架躺了下去。

一盞茶後，阿錦推開書房門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雲萬渺背靠書架盤腿半坐着，雙手自然垂落于身體兩側，不像在睡，倒像死了。

“你，還沒醒嗎？”受限于眼前的景象，阿錦遲疑地問。

這個問題問得好啊，雲萬渺可以确保她的神智已經完全清醒，清醒着從早飯吃什麼盤算到晚上吃什麼，但她的身體，尤其是下半身卻還沒有“醒”，至少清醒的大腦完全驅動不了它。

是的，她盤腿坐了一夜，腿壓成全麻了。

昨夜回到石佳敏的小院後，阿錦晚飯也沒吃便一頭鑽進書房，手繪着殘陣的紙張和記錄陣法的書籍鋪了一桌、攤了一地。

雲萬渺帶着晚飯找到書房，替換阿錦翻起了書，順便盯着她吃完了飯。都說書海無涯，翻書亦無涯，兩人翻着書對比着陣的樣子，一翻就是一夜，從站着翻到坐着翻到趴着翻，從桌上翻到窗邊再翻到地上，真是幸虧小院裡的婢女們把書房的角角落落都打掃得幹幹淨淨。

夜半，阿錦先趴在桌上睡着了，雲萬渺本打算熬個通宵，奈何書上密密麻麻的字、晦澀難懂的語句、抽象的例圖，其催眠功力實在太強，天亮前夕，她坐在書架旁也入了夢鄉。

雲萬渺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會盤着腿坐地上睡着了。

不過以後的事以後再議，現在面前的問題尚未解決。

雲萬渺閉上眼睛，向着陽光的方向擡起頭，天鵝都為之嫉妒的優美脖頸透露出淡淡的脆弱，她幽幽開口，聲音缥缈如同金獸香爐上騰起的雲霧，“阿錦，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驟然提出實在叫人為難，阿錦認真思索起來，想要給出一個恰當又完整的答複。

可雲萬渺不等她回答又再度發問，“如果我離開了，你會難過的吧。”

阿錦一時愣住了，這柔而微弱的聲音，狀似臨終感懷前的提問，這是真的要死了嗎？不會啊，昨晚、哦不今晨還活得好好的，凡人居然這麼脆弱，熬夜時間久了一些便會死嗎？

即使知道有萬般種不可能，阿錦還是有些擔心了，這人雖然時而靠譜時而不靠譜的，總是說些不着調的話，還做着不道德的工作，但總體來說是個好人，可不能就這麼死了。她正走上前去要幫雲萬渺檢查身體，卻又見雲萬渺突然雙臂高舉，詐屍了一般，中氣十足地喊道，“好阿錦，救命！如果不想失去我就快把我扶起來吧！再起不來，我下半身真要廢了！”

“啧。”

擔心消失無蹤了，她現在真心實意希望雲萬渺死在她面前。

賭氣一般故意在原地，欣賞片刻雲萬渺揮手嚎叫的誇張表演，阿錦這才沉着臉把她從地上一把拉了起來。

“诶诶！慢點輕點！我腿使不上勁，嘶好麻，站不住了……”

從手上傳來的力度能感覺出阿錦的不樂意，這力度大得直接把雲萬渺拽得從後仰變成前撲，哀嚎着雲萬渺受慣力向前倒去，手臂搭住阿錦的雙肩，整個人挂在了她身上。

因為雲萬渺比阿錦高出些許，挂在她身上時，這腿便不能直着隻好拖着，姿勢很難受，但雲萬渺感受了一下，腿還是很麻，站不起來也換不了姿勢，幹脆環住她的脖子，腦袋就在她的頸側。好像與她難得靠這麼近，雲萬渺又聞到了那股淡淡的書香氣，不是真正的書本味道，也不是什麼墨水味，是屬于阿錦的獨特味道，聞着竟讓人覺得安逸，于是雲萬渺把頭靠在了她肩上。

一時無人說話，陽光透過窗照出屋内的浮塵，空氣很安靜。

阿錦好似不高興、不樂意，卻還是抱住了雲萬渺，不讓她滑下去，放任着她的動作。

雲萬渺轉頭去看她，看見陽光下她的眼睛是金色的，是湖海裝着燈塔，銅鏡倒映燭花，她的眼睛裝進了初生的太陽，不然怎麼會這樣泛着光。她沒有看雲萬渺，沒有看任何事物，目光向前落在虛處。有一句話，雲萬渺一直相信着，透過眼睛你能讀懂任何人、看透任何人的心，哪怕是初次見面，師傅這麼告訴過她，而雲萬渺也用這個方法分辨過許多謊言與真誠。

但阿錦是個特例，她的眼神過于純粹過于平靜，眼睛裡什麼都沒有，讓人看不出真假喜怒。又或者無即是有，有既是無，正是因為她看着所有一切，眼中容納世間萬千，所以不會聚焦于一人、一物，才讓人無法從她眼中看見任何倒影。

還好，她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看見她下撇的唇角，倒懸的月牙一般，便能知道她确實不太高興了。

“你，當真了啊？”雲萬渺靠在她的肩頭問，不敢大聲，怕驚擾薄光浮塵。

如果雲萬渺不問，阿錦是絕對不會說的，但既然問了，指責抱怨便随之而來了。

“你的嘴裡有一句真話嗎？”

她依舊沒有看她。

指責的話從她口中說出倒有了撒嬌埋怨的味道。

雲萬渺歪着頭少有的帶着歉意地笑，“我鬧着玩的，不想惹你難過，這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