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父親下地摔斷了腿,生活似乎沒變又似乎變化了許多。
沒變之處在于日複一日地耕種,春時耕理農田插播幼苗,夏時灌溉排水除草去蟲,秋時抓緊時間看好天氣收割打稻,冬時種些時令蔬菜,田是空不下來的,人也是閑不下來的。王多收的心如同永遠種着菜的田,永遠被手頭的活占據,不能留下一點空擋,一旦手停下,心裡頭便長出些胡亂的念頭。
他會想起得知父親的腿治不好、永遠走不了路更幹不了活後格外無助的母親,想起半夜蹲在門外頭耷拉着腦袋嚼草根的大哥,想起抱着剛出生不久的小侄女沉默不語的嫂子,想起尚未長大的多黃那稚嫩而靜默的面容。一旦想起這些,他的腦子便再也空不下來,如同便雜草野蠻侵占的田地,霸占了他忙碌間隔間的休息時間,擠走了他曾經習以為常的安眠。
但是家裡的頂梁柱已經倒下,總有人要接過那份職責并扛起。
大哥大嫂成親多年侄女也已出生,他們共同構建并經營着一個小家,雖然大家依然親近無話不談,但對于大哥大嫂的付出王多收莫名感到不好意思。他們照顧着受傷的父親,安慰傷心的母親,于是王多收主動提出把農田的事交給自己吧。
農活苦重又無趣,原本一大家子一起打理的農田,留下的兄妹二人自然包攬不下來。大哥大嫂時常來幫忙,這對兄妹二人來說是一份寬慰。但在他們不來的時候,要操心的事情也很多。
妹妹是很懂事的,跟着王多收一起下地,個子不高身形尚小也學着别的農人的樣子搖晃着扛起大鋤頭。不用下地的時候,她快樂輕靈如同可愛的精靈,在田埂上蹦跳着跑去找嬸子姨姨閑聊,學習一些種地的知識,也學一些織繡的手藝。偶爾她也會安靜地坐在家門口,那雙未染世俗的眼睛就着斜陽看大片的農田中水紋與作物拌在一起。
妹妹懂事乖巧但年紀還小,有些話不能跟她說,大哥大嫂知人情明事理但當老大的總是辛苦,王多收隻想多分擔點家事并不想又成為家人的困擾。
想要承擔責任,明明是成長的體現,卻為何在心中催生出寂寞?
在翻來覆去睡不着的夜晚,擡頭望向大開的方窗外冷冷的月光,他曾盼望有一個人能為自己帶來溫暖與釋懷。
于是她出現了。
“叩叩——”
是她在輕敲他的窗沿。
王多收掀開被子翻身而起,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來到窗前,但在動身之前他停了下來,走到房門前推了推門确定門關好了,接下來将發生的事情不會打擾到不遠處的妹妹,他才重回床上批起一件外衣來到窗邊。
“叩叩——叩叩”
敲窗聲又響,她似乎有些等不及了。
王多收完全明白這份心情,因為此刻他也是一樣的急切而期待。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幻想,窗外扣動窗沿的指節連着怎樣一雙纖細的手,夜色中靜候的人有着怎樣一張溫柔而沉默的臉。
溫柔而沉默,或許就像母親在搖曳燭火下縫制鞋墊時溫柔的側臉,就像父親扛起滿載扁擔時的沉默不語。
他貼近溫度趨近于夜的窗,以同樣的頻率輕輕叩擊。
這是獨屬于他們的密語,代表着今夜一場沒有外人的暢聊就此開始。在這裡他可以盡情吐露心聲,突遭變故的脆弱,對于家人的擔憂,對于自我的責備,對于未來的迷茫,他把深埋在夜晚無從宣洩的話語與情緒全部抛出。
窗外的人總是靜靜地聽着,時而給出簡單的回應,讓王多收知道她一直在。
從漆黑天空灑下的微弱冷光将她的身影映在關閉的窗上,買不起窗紙窗上糊着用剩下的舊布,模模糊糊能看見一道人一樣的影立在外面,不時擺動身體,好似女子撩動長發撫弄衣擺。
有時他也會陷入無話可說的啞然,但他們不會因此而感到氛圍尴尬,不會做出一些輕妄的舉動去嘗試打破沉默。她總是如此耐心,而他沉迷于她的耐心體貼,在無人說話的時間,靠在窗邊端詳她的身影,就像在仔細品讀一首隻為他而誦的巧妙詩歌,這讓他心馳神醉。
當聽到幾位從城中來的大人物說有什麼獸曾伫立于他的窗外,進入他的夢境雖不知做了什麼但總歸不是好事,這讓他震驚又惶恐。有時不知道什麼東西做了不知道什麼事情,才是最可怕的,未知總是讓人浮想聯翩、難以心安。
更何況家裡除了他,還有個年幼的妹妹。
來之前他想,要親眼見到埋藏在身邊的威脅,親眼看到幾位大人物趕走它、抓住它甚至消滅它。見證這一切,他惶惶不安的心才能就此平靜。
可是在親眼看到它的那刻,過去本以為忘得幹淨的夢境中的記憶突然開始翻湧,那些經曆、那些情緒降臨在他身上,那無數個并不真實的夜晚突然變得如此真實,他居然身臨其境地回想起了過去夢境裡的事。
他呆在原地,目瞪口呆。
“喂——喂!王多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