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六年的一個早上,就在加來海峽一個叫弗賽市的地方,一艘收起風帆的貨船從遠方慢慢駛來,那是崔維斯·克利夫特的貨船。
崔維斯·克利夫特,是弗賽市最富有的人,他的父親是法蘭西第一共和國時期參與了奧斯特裡茨戰役,為拿破侖遠征沙俄的克利夫特将軍,盡管拿破侖如今已經退位,但克利夫特将軍的地位仍然亘古長青,屹立不倒,他被路易十八世授封為圖盧茲伯爵,如今正在法國南部的一個小封地安享晚年。
圖盧茲伯爵有兩個孩子,長子叫埃德蒙·克利夫特,等着繼承父親的爵位,另一個就是崔維斯·克利夫特,他是伯爵的小兒子,也是伯爵的私生子。
他是伯爵與一個吉普賽女郎一夜風流後的産物。
圖盧茲伯爵當然不會承認他有一個留淌着吉普賽人卑劣血統的兒子,因此在崔維斯·克利夫特出生後不久,他用一些法郎打發了吉普賽女郎,應友人之邀到倫敦度假去了,可憐的吉普賽女郎隻好自己扶養兒子,崔維斯·克利夫特頂着一個高貴的姓氏在貧民窟中長大,成為被上流人下流人一起嘲笑的對象。
盡管如今他已經發家緻富,但他父親從未對他另眼相看,他仍然是一個妓女的雜種,一個私生子。
克利夫特的貨船抛錨靠岸,數十名纖夫抓住繩子往前扯,緩慢地在海岸上挪動。
弗賽灣并沒有地中海沿岸那樣金黃而柔軟的沙灘,而是布滿了粗粝的石頭和尖利的礁石,盡管不适合度假,但貨船能夠輕而易舉地進入港口,因此該地航運發達。
瑪姬站在臨近海邊的石頭上,望着大海。
少女一身薄薄的長裙在陽光底下呈現出康乃馨一樣淺淺的粉色,她伸出一隻手遮陽,手臂套着的寬松衣袖堆積到肩膀,露出象牙白裸露的胳膊,纖細的腳踝上套了一雙棕紅色小皮鞋,海風将她金色的頭發往後吹攏,露出光潔和蒼白的臉龐。
她鮮豔嘴唇稍稍張開,牙齒潔白無瑕,碧藍色的眼睛在陽光下微微眯着,緊緊跟随着貨船。
等到貨船靠岸,她就從石頭上跳下來,向從船上走下來的一個人走去。
那個人看着二十來歲,一頭和少女一樣的金發被煤灰染得看不出顔色,他神情有些疲倦,但灰色的眼睛仍然是神采奕奕。
“皮埃爾,”少女在他身前停下,“托特律兄弟在家裡等你很久了,你又打傷了他們的弟弟,他們要你給個交代。”
“謝謝你,瑪姬,”皮埃爾放下手裡的包袱,看向妹妹,沉着地點點頭,“既然這樣,我這些天就不回去了。”
瑪姬咬住嘴唇:“但凡你做事情前想一想,也不用落到這種結果,導緻我們全家人都要受累…你還是走吧。”
她藍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隻不安的雲雀,“你犯了事,媽媽很擔心你,他們如果知道你還在這裡,也不會死心。”
皮埃爾的視線越過工業棚區的沉沉霧霭,落在被煙霧籠罩的一片稀稀落落的舊房子裡,那裡有一處是他家。
“那我就坐船去巴黎,”他說,“公白飛來信說他可以給我提供一個工作,還可以請佐基先生幫我寫一封進入巴黎大學就讀的推薦信,等到那裡安頓下來,我一定會寄錢回來的。”
瑪姬垂下眼睫,淡黃的睫毛像一隻蝴蝶一樣不住地抖動着翅膀,這一次她沒有看皮埃爾的眼睛:“那你去吧,我會跟媽媽說…跟他們說的。”
他們并肩看着海洋,直到蒸汽機發出嗡嗡的聲音,噴出濃濃黑煙,意味着貨船卸完貨即将啟航,皮埃爾這才舔了舔嘴唇,從兜裡拿出一條白貝母項鍊:“瑪姬,生日快樂…以後家裡都得靠你了,對不起。”
他飛速地把項鍊塞到瑪姬手裡,頭也不回地蹿上了貨輪。
瑪姬手緊緊握着項鍊,擡頭在甲闆上尋找着哥哥的蹤影,但直到貨船離開,皮埃爾也沒露過面。
她輕輕地,若有所失又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此時太陽已經驅散了晨霧,挂在正中間曬得頭頂火辣辣地疼,她攤開手,就着陽光眯着眼睛端詳着項鍊。
項鍊的鍊子是純度不高的銀打成的,帶着點霧蒙蒙的灰,貝母打磨成銀杏葉子的形狀,頂端打了一個孔,銀鍊從中穿過,貝母變幻着熒白與淺粉色的珍珠光澤,顯然是皮埃爾精心挑選的。
瑪姬摩挲了一會,身邊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很漂亮的項鍊,是用法屬波利尼西亞的黑蝶貝做成的嗎?”
瑪姬擡頭看了男人一眼,他穿了一件茶色呢絨夫拉克外套,駁子和領結用黑色天鵝絨面料制成,雙排扣馬甲在腰間扣的嚴嚴實實,襯得他肩寬腿長,他有着一頭濃密而柔軟的黑色卷發,膚色不像這個時代的貴族男人一般白皙,反而帶着小麥色,瑪姬瞟了一眼他的臉,五官硬朗,神情倒是很溫柔。
她伸手戴上項鍊,要把項鍊扣上有些困難,男人稍微搭了把手,瑪姬感受着他的手在脖頸處稍微停留,淡淡說:“不是,這隻是用海邊撿到的貝殼磨的。”
“那也是一項用心的禮物,”男人微笑,“他為什麼要送你禮物?”
他的目光似乎沒有目的,但又帶了一絲探究,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海岸,發出陣陣海浪的響聲,瑪姬扭頭望着海面上的浮沫,輕聲說:“因為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
“十八歲生日,”男人從上到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瑪姬覺得她似乎被以一種極為嚴苛的标準自上而下地評判了一番,她轉過頭,微微擡起脖子,露出修長的脖頸,長久地凝視着海面,在海平面的盡頭,有一個小黑點,那是皮埃爾乘坐的那艘貨輪。
男人向她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帶着薄薄的繭:“生日快樂,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邀請小姐到河畔餐廳共進午餐?”
瑪姬再次回頭認真打量了他一番,她看見他袖子隐約藏着的銀色手表,挺拔的鼻子,以及頭發下面修長的眉毛和看起來美貌柔軟的嘴唇,眼睛是霧蒙蒙的灰綠色。
她盯着那雙眼睛,問:“河畔餐廳?是在河邊和市中心的那一家嗎??”
那家餐廳在很久之前是一個貴族的私宅,現在被改裝成一家高檔宴會場所,她路過那裡很多次,但從沒進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