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醫院依舊人聲鼎沸,白茫茫的燈光蒸騰着刺鼻的消毒水氣味。
“你說是蛋……蛋白過敏?”
“對,患者意識清醒,他知道自己的過敏史,說剛才吃了蛋糕對吧?照理來說這不可能是誤食,是不是覺得偶爾吃一點沒關系?你作為家屬,平時還是要勸着一點,食物過敏不是件小事,他的症狀還是比較嚴重的,不能掉以輕心。”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
失魂落魄的梁思從診室裡走出來,看見輸液區裡那道很顯眼的身影。
護士将輸液袋挂在架子上,彎腰同剛開始挂水的病人叮囑了些什麼。
病人面色蒼白,一度急促困難的呼吸已經平複下來,手臂皮膚上散布着刺目的紅疹風團,肘窩處有一大塊抽血後引發的青紫。
他對護士安靜地點了點頭。
仍帶着一抹禮貌的微笑。
梁思看見那個笑容,腳步愈發遲鈍,腦海裡仍舊亂糟糟的。
還是蘭又嘉主動擡頭看向他,微笑的弧度更大了一些。
“今天麻煩你了,梁助。”他說,“謝謝你送我來醫院,我可能耽誤你過節了……我輸完液就好了,司機會送我回去的,你先去忙吧?”
他的聲音很輕,顯出幾分讓人不忍拒絕的柔軟,濃密眼睫微微顫動,像伶仃飄揚的片羽。
這一刻的梁思其實有很多話想說、想問,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合适的句子。
躊躇良久,他隻是低聲讷讷地問:“蘭先生,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在家輸液可能會舒适一些,傅總有專門的私人醫生,我聯系他過來照顧——”
“不用了。”蘭又嘉搖搖頭,語氣很平常,“我不喜歡看私人醫生,也不喜歡被傭人照料,他知道,也允許的。”
兩人都知道這句話裡的他是誰。
允許這個聽來平淡的詞,令梁思心頭升起一陣不明來由的悲哀。
他已經不敢再胡亂地勸眼前人去做什麼,隻好竭盡所能地提供一點建議,好讓蘭先生能舒服一些:“那要不要我幫您聯系朋友,或者家人過來?”
今天畢竟是蘭先生的生日。
還是一個以愛為音節的日子。
這次蘭又嘉沒有說不用了,他蓦地笑起來,眼裡盛滿了白熾燈的倒影,叫人目眩神迷。
“你聯系不到的。”
梁思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什麼?”
蘭又嘉看着他,沒有回答,轉而問:“我記得你是上個月來公司的對不對?”
“對,真的很抱歉,之前我不知道您的過敏……”
“你已經道了好多次歉,都說了不怪你嘛,是我自己要吃的。”蘭又嘉彎起了眼眸,“我猜你應該有很多朋友,因為你看起來就讓人覺得,跟你相處會是件很舒服的事。”
像是在調侃,又像是在安慰。
梁思混亂的心情奇異般地安定下來。
“是、是嗎?”他有些窘迫,本能地說,“蘭先生也一定有很多……”
蘭先生才是那個真正的相處起來很舒服的人。
他一定很受歡迎。
蘭又嘉沒等他說完:“嗯,我有很多可以聚會聊天的朋友。”
“但是沒有可以陪我挂一晚點滴的朋友。”他很小聲地補充,“因為那是要交心的。”
梁思怔怔地望着他。
因為雇傭關系才會出現在這裡的總裁助理,在某一瞬間忘了分寸,脫口而出道:“是傅——”
“不是。”蘭又嘉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麼,主動解釋道,“他不管我這些。”
“是我自己不想要好朋友的。”
“……為什麼?”
“因為,”蘭先生清亮好聽的聲音頓了頓,“假設梁助正在談戀愛,今天晚上卻跑來幫老闆送花辦事,到現在都沒有回去一起慶祝情人節,你的戀人肯定會不開心吧?就是這樣的道理。”
“人隻有一顆心。”他說,“我也隻想把它放在一個地方。”
全心全意地去愛一個人。
熾熱強烈的潔白光線刺痛了梁思的眼睛。
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睛,在到處彌漫無孔不入的消毒水氣味裡,終于找到了那個一開始就想說給蘭先生聽的句子:“傅總肯定是不知道您吃蛋糕會過敏……”
“嗯,他不知道。”蘭又嘉微笑着說,“沒關系,下次就不會了。”
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真相的蒼白安慰。
到底安慰了誰呢?
梁思愈發覺得無地自容。
直到這一刻,剛入職不滿一個月的新人助理,終于恍然驚覺自己的頂頭上司——那位雷厲風行、手腕強硬的商業新貴,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昨天就吩咐下來的豔麗玫瑰,當然是情人節的禮物。
今天才臨時增加的精美蛋糕,又代表了什麼?
是懲罰嗎?
因為蘭先生做了不被允許的事?
僅僅是個普通助理的梁思不知道答案。
他隻知道,自己面前這位模樣蒼白又昳麗的蘭先生,是真的很愛傅總。
形狀極美的眼眸裡寫滿天真的虔誠。
一筆一劃都是愛的色彩。
那份愛如此濃墨重彩,在空氣裡滿溢流淌,仿佛連他也被慷慨地籠罩了。
心髒因此轟然失控,不聽話地狂跳。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輸液袋快要滴完的時候,外面突然下起綿綿細雨。
挂完點滴,過敏症狀已經緩解的蘭又嘉被司機送回了家。
屋外雨水漸趨淋漓,從下車那一刻起,他的腳步就很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