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199、CEA這些腫瘤标志物的數值很高,血常規裡顯示白細胞的水平也過高,我看到你昨晚入院時的主訴是食物過敏,除此之外,近期身體有沒有快速消瘦、局部疼痛之類的異常狀況?”
電話那頭的醫師耐心道:“如果存在這類情況的話,要盡快來醫院做進一步的影像檢查,因為血液檢驗結果提示有體内存在腫瘤的可能……喂?你在聽嗎?”
“嗯,我知道了,謝謝。”
仍然蜷在被窩裡的蘭又嘉很快挂掉了電話。
好奇怪的來電,他想。
簡直像個選錯了劇本的騙子。
講了一堆他壓根不能理解的生硬台詞。
醫院怎麼可能弄錯檢驗報告?
他的身體很健康,最多就是有一點低血糖,是因為最近沒什麼胃口,隻要他好好吃飯,就不會低血糖了……這跟腫瘤有什麼關系?
蘭又嘉這樣想着,裹着被子翻身換了個姿勢,想要找回之前被打斷的思緒。
可是當他從側卧變成仰躺的那一刻,卻反射性地伸手捂住了肚子。
因為原本已經漸漸習慣的腹部疼痛,陡然間加劇了。
他痛得蹙起眉頭,緊接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為什麼最近總是肚子疼……或者是胃疼?
局部疼痛。
片刻後,蘭又嘉重新撿起剛才丢開的手機,給傅呈鈞打電話。
他有一肚子話想跟那個不在身邊的戀人說。
他想說剛才接到一個奇怪的騙子電話,想說自己今天好像真的很不舒服,想問傅呈鈞可不可以回來陪他。
但他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因為聽筒裡隻傳出一道無法接通的冰冷機械音。
“對不起,你所拔打的電話——”
傅呈鈞常常很忙碌。
蘭又嘉隻好懂事地摁掉了電話。
通話界面消失的那一瞬,他看見自己落在屏幕上的指尖。
白皙修長,纖細得過分,帶着一抹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顫抖。
他好像真的瘦了不少。
還是他記錯了?
也許他本來就這麼瘦。
快速消瘦。
蘭又嘉忽然想起了什麼,起身下床,赤着腳跑到了自己的書桌旁,翻開平日用來放重要證件的那個抽屜。
抽屜裡除了證件,還有一個絨面的複古小方盒。
盒子中裝着傅呈鈞在去年初送給他的一枚戒指。
當時他纏着傅呈鈞想去傅家老宅看看,結果在那裡偶然看到了這個首飾盒,好奇打開後,忍不住驚歎上面鑲嵌的鑽石顔色很漂亮,男人就随手給他了。
那是一枚藍色的鑽石。
蘭又嘉從小到大都喜歡藍色,各種各樣的藍,與蘭同音的藍。
他一直覺得這枚戒指上的那抹藍,是自己迄今為止見過最美的藍。
所以收到禮物後,他舍不得戴,怕不小心弄壞或遺失,就隻是放在家裡,偶爾拿出來對着日光欣賞,傅呈鈞也沒說過什麼。
而這一刻,蘭又嘉有些倉皇地打開盒子,為自己戴上那枚藍色戒指。
淨度極高的藍鑽被細膩白皙的膚色襯得愈發迷人。
仍然很好看。
可當他垂下手指,戒指便一骨碌地重新跌進了盒子裡。
原來他真的瘦了很多啊。
瘦得連曾經正好的戒圈尺寸都對不上了。
……他明明那麼喜歡這枚戒指。
他那麼喜歡他。
純淨昳麗的豔彩藍,在陽光下閃爍着冰冷耀眼的光澤。
這天下午,京珠音樂學院鋼琴專業的答辯現場。
尚未輪到的學生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等待,三三兩兩地交談,緊張或期待。
有人好奇地看向今天異常沉默,卻依然是人群焦點的那個青年,問他:“蘭又嘉,那是你新買的項鍊嗎?好漂亮。”
立刻有人調侃:“前天還沒有呢,昨天過完生日才有的,肯定是男朋友送的生日禮物啦。”
“這種戒指造型的吊墜蠻特别哎,我也想買一條了,而且這上面鑲的鑽好大好閃,是真鑽嗎?”
“怎麼可能,要是真的那得多少錢,這可是藍鑽……應該是人造鑽石吧,現在人造鑽跟真的差不多,而且不算貴。”
身旁的交談聲嘈雜洶湧,蘭又嘉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他正垂着頭發呆。
視野裡是自己微微敞開的外套領口,由一條銀鍊串起的戒圈懸空晃蕩,燦藍戒面依偎着他胸腔深處孤零零的心跳。
“嘉嘉?”有人喚他,“怎麼不說話,太緊張了嗎?”
“不至于吧,那我們還活不活了,他那篇論文寫得很牛啊。”
“說起來,今天也不冷啊,挺熱的,你怎麼還套了件長袖?不悶嗎?”
又有一道腳步聲出來,喊他:“下一位,蘭又嘉同學。”
旁人連忙響應:“快去快去,到你了!”
怔然出神的青年這才擡起頭,順從地朝教室裡走去。
明亮刺目的白熾燈下,他向老師們問好,播放自己帶來的幻燈片。
蘭又嘉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房間裡清晰地回蕩:那篇關于爵士樂的畢業論文、他曾經為它認真做的所有準備、他對老師提出的每個問題的回答……
其實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
意識回籠時,空氣裡正蔓延開一陣溫和的掌聲。
他還看見台下老師們贊許的目光。
于是蘭又嘉鞠躬道謝,轉身離開教室。
在動作的一刹那,掩在長袖下的抽血針眼處泛開密密麻麻的疼痛。
那是一塊比昨晚範圍更大,更駭人的青紫。
舊針眼疊着新針眼,疼得他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在接到那個電話之後,蘭又嘉去了另一家醫院,做了跟昨晚一模一樣的抽血檢查。
他獨自坐在醫院長椅上等檢驗結果出來,然後拿去給醫生看。
醫生皺着眉,說了跟那通電話裡一模一樣的話。
緊接着就為他安排了急診的薄掃,馬上就能做。
那大概是一種CT……他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詞。
半小時後,CT結果出來,醫生的眉頭似乎皺得更緊了。
他讓蘭又嘉立刻聯系家人或朋友過來。
蘭又嘉說:“好,等一下,我去打電話。”
接着他一去不回,腳步倉皇地離開了醫院,仿佛身後有幽靈在追。
——他不是故意要撒謊的,是因為答辯馬上要開始了。
他得回學校參加答辯,這關系到他的畢業證,不可以缺席。
他要順利畢業,他還要參加幾天後的畢業音樂晚會,他已經想好該彈的曲子了,他明年生日想……
他還沒有得到過最想要的愛。
蘭又嘉想,那家醫院能弄錯一次,這家醫院也會弄錯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