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之外,荀靈城,軍營内。
傷痕累累的書案上,雜亂的軍報檄文之中放着一張略顯潦草的紙。
蕭靖和的脖子上被抵着一把刀,盛氣淩人的女子近在咫尺。
“現在就把這書簽了,不然現在就殺了你。”女子聲音淩厲而清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四周靜得可聞風聲,遣散軍營内的随從前,他又何曾想到她來到此處竟是為這個目的,竟用這個手段。
“謝姑娘既有如此膽識,這解婚書又何須過問我的意願。”蕭靖和面色不顯,聲音平穩,絲毫不見慌張。
謝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無意他作過多糾纏——刀鋒之下,生死之間,何須多言:“簽。”
溯風之間,兩方對峙。
風吹過帳外旌旗的獵獵聲隐隐傳入,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謝清握着刀的手絲毫沒有松動,甚至還有餘裕仔細觀詳眼前人的神色。
營帳内的燭火明明滅滅,光影映在蕭靖和的臉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輪廓,那雙如湖水一般的眼睛尤為清亮,仿佛風沙與血腥從未在其中留下痕迹。
——好漂亮的眼睛,怎生做了黃泥沙土為伴的将軍。
謝清在心中微微歎息。
蕭靖和察覺到女子大膽地打量着他的目光,唇角終是勾起一抹笑意,不知在心中想了些什麼,緩緩開口:“好臂力。既如此,還請姑娘将刀稍稍移開,好讓我拿筆。”
謝清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稍稍将刀移開了一點點距離,看着蕭靖和沒耍任何花招,在文書的末尾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後指腹蘸了些許朱膏,鈴印于簽名之下。
倒是省事。謝清這樣想着,将刀入鞘,拂袖收起紙,眉宇間的冷意稍稍化開一分。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文書,顯然心情頗為愉悅,擡眼間竟帶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将軍如此英才,風采非凡,往後定能得良人相伴,共譜佳話。”事情辦成後,謝清的語氣也不似之前強硬,似乎是愉悅的心情終于讓她願意在這場交鋒之中用上了一點客套的場面話,若有似無地給配合的對方送出一些并不真誠的祝福。
蕭靖和聞言,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姑娘請自便。”
這便是趕客了——不過我這樣倒也不算客。謝清這樣想着,便也不再停留,帶上避雨鬥笠,轉身離去。
刀鞘輕撞腰間,發出一聲清脆的金屬響動,女子的青色發帶随風飄揚,黑色的高挑身影帶着幾分輕若浮塵的不羁,漸漸隐沒在軍營中。
荀靈地處大祁東南部,城外恰臨青溟海,青溟海不算很大,坐船大約一日可達對岸。海的對面是另一個國家赤沙,兩國雖有海上貿易往來,卻因國力相當,暗地裡誰也不服誰。因此,大祁兵力有一半皆在此處鎮守,就算這些年還算和平,但絕不可無備。而荀靈也由于地處港口,商業還算發達。
可自從穗川與京城相繼遭受異雨之災後,即便千裡之外的荀靈,消息傳來後,亦是籠上了一層隐隐的陰影。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市雖未至冷清,但顯然少了幾分熱鬧。百姓們行色匆匆,談話間難掩憂懼,就連晴空萬裡之時,也有不少人打着傘行走。
謝清行走在百川道上,這條街道曾是荀靈城最為熱鬧之處,兩旁商鋪林立,街道寬敞平整,過去無論何時,總是人頭攢動、喧聲鼎沸。酒樓、茶館更是日日高朋滿座,許多地方需提前預約才能得一雅座。許多大酒樓的門口高挂布幡,上書“八折迎賓”“酒釀特惠”之類的促銷字樣,朱紅大門雖敞開,卻少了往日的喧鬧。
街道兩旁的攤販更是稀稀落落。往日那些街邊小攤,賣糖葫蘆的、唱評書的、修鞋補衣的,仿佛從未缺席過,如今卻都不見蹤影。僅有幾個膽子大的攤主撐起簡陋的油布棚,冒着風守在攤前,招呼路人。棚下擺着零星的商品,小販神色間透着幾分小心翼翼,時不時擡頭看看天,似乎在擔憂異雨會不期而至。
謝清一路觀察,卻并未放慢腳步,直到經過一處小攤時,她微微一頓,上前對那賣鹽餅子的小販問道:“先前賣焰雲酥的攤子呢?”
小販正忙着整理攤上的餅子,聽到問話擡起頭來,看着這位身着黑衣,一瞧便不太好惹的女子,撓了撓頭,有些無奈地答道:“那攤子啊,前幾天就沒來過了,也不知道是轉了地方,還是歇了。您要不要來點鹽餅子?”她說着歎了口氣,又低頭忙活起來,滿臉愁雲地看着自己的貨物。
謝清聽完小販的話,低頭掃了一眼攤上的餅子,随手取了兩塊,遞上銅錢後便轉身離去。百川道漸漸被她甩在身後,一陣微風拂過,将幾片落葉卷起,輕輕落在路旁的積水中,水波蕩漾開去,映出天邊漸沉的暮色。遠處的一家茶館門口傳來幾聲輕微的笑聲,與鋪子裡的聲響一同被風吹散,很快融入這條街的寂靜。
城西軍營内,燈火搖曳,映得營帳内的陰影忽明忽暗。立于書案旁的蔣卓顯得格外局促,他的手無意識地捏着衣角,目光時而瞟向桌上那堆積如山的檄文,時而又小心翼翼地落在案後的蕭靖和身上。
他已經一句話不說批了幾個時辰的檄文了,有時就看着一份隻有兩行字的檄文發呆。自從那位背着大刀的姑娘離開,蔣卓被叫到營帳中之後,眼前的人除了一句“旁邊站着吧”,再沒說過一句話,就算是自己問他要不要喝茶水、要不要休息會兒,也都沒有任何答複。帳中隻聽得偶爾滴落的燭淚聲,與這位将軍共事三年的經驗告訴他,他現在的心情不是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