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宜秋的心情很複雜,她的腦子裡一會想着剛剛母親說的話,一邊想着接既浦回京的謀算,總覺得十分矛盾,也沒有心情看周圍的景色。
今天,安濟司在京城向來最繁華的街道——瓊華街上開啟了久違的集市。這是異雨之災後,瓊華街第一次重新擺上集市。為了讓百姓安心逛街,安濟司在整條街區的上方搭起了防護用的油棚,遮擋可能再來的意外。雖然還有不少人心存忌憚,不敢貿然出門,但相比前段時間冷清的街景,已是熱鬧了許多。
那些因異雨之災斷了家庭收入來源的人們紛紛将家中物件擺出來售賣,求得些許生計。瓊華街寬闊而悠長,平日裡燈火通明,如今雖少了往日的繁華與喧嚣,卻依舊有不少攤位陳列着各式各樣的貨物:農家新磨的米面、手工編織的竹器、匠人修補過的瓷器,甚至還有些人賣起了自家積存的古玩與書籍。街頭巷尾,販夫走卒各自忙碌,低聲吆喝着,偶爾也能聽到幾聲稚氣未脫的孩童笑語。
盡管街上大多數行人行色匆匆,還戴着鬥笠和蓑衣,腳步間多有防備,但那一頂頂油棚下透出的微光,還是讓瓊華街恢複了一點久違的人間煙火氣息。
任英與沈惜禾以及她的女兒這邊看看,那邊瞧瞧,手中已提了不少新買的小物件。有玲珑的竹編小籃,有小巧的瓷杯,還有幾匹色彩明豔的絹布。沈回茵的女兒笑着将一隻 “風鈴籠”遞給母親,風鈴籠由細密的竹條編成,形似鳥籠,籠内懸着一串玲珑小鈴铛,走動間會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沈惜禾接過,笑着說道:“這倒是個有趣的物什,既好看,又能聽着動靜解悶。”她女兒得意地晃了晃籠子,鈴聲清脆悅耳,引得攤主也笑着誇了一句:“夫人,您真是好眼光,這可是獨一份的巧物!”
反觀一旁的鄭宜秋,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她步履遲緩,神情恍惚,像是被街上的人聲喧鬧隔離在另一重世界裡似的。攤販的吆喝聲與孩童的嬉鬧聲擦身而過,她卻始終沒有太多反應,隻是下意識地跟在母親身後,手指無意識地絞着鬥笠的邊緣。
任英察覺到女兒的心不在焉,時不時回頭瞥她一眼,心道女兒深陷牢籠已久,一時半會怕是很難回到真實的人間。
正當這時,一名随從穿過人群,快步走到鄭宜秋身旁,低聲喚了一聲:“娘娘。”鄭宜秋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提起了點精神。她向母親打了個招呼,随後示意随從随她到一旁的小巷說話。
巷内安靜幽暗,随從單膝跪地,壓低聲音禀報:“娘娘,皇宮那邊連夜下了聖旨,召殷親王、昭親王與神醫速赴京城。蕭将軍親率精兵護送,現已啟程。”
鄭宜秋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她沉默片刻,似在揣度其中深意,當初她隻求既浦能回來,如今陛下一下召了這麼多人回京,聲勢浩大,像是在防什麼。
片刻後,她低聲道:“此事我知曉了,你做得很好,繼續回去靜觀其變即可。”說罷,她揮了揮手,随從便起身匆匆離去。
回到母親身邊,鄭宜秋面色微凝,當即表明要先行回去。她對任英說道:“陛下看重浦兒,已經派了蕭将軍親自護送回京,我得快些去殷親王府交代一聲,好安排迎接浦兒回來的事宜。”
任英聞言,微微一愣,随即皺眉道:“這麼急?荀靈到京城,就算快馬加鞭也得八日有餘。你急急忙忙回去準備什麼,難道怕他們走得比馬還快不成?”
鄭宜秋卻搖了搖頭,語氣略顯急促:“娘,這不是速度快慢的問題。浦兒年紀尚小,雖由蕭将軍護送,但這一路波折難料。況且陛下既然下了聖旨,想來京中還會有其他安排,不能不留心。現在便要盡早妥當些,以防不時之需。”
任英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隻得揮手叫來随行的侍衛,吩咐道:“護着宜秋去殷親王府,路上務必小心。”
她看着鄭宜秋匆匆披上鬥笠,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目送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神情愈發複雜。
任英看了許久,終于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對身邊的沈惜禾說道:“她這一生,不知要為别人忙碌到什麼時候。”
沈惜禾卻安慰她:“貴妃娘娘既不自苦,那便讓她受着吧。人的命是既定的,哪怕是至親,也隻能是旁觀者,難以改變她的所思所想。你的話對她來說,終究隻是一陣風,或許能拂過她的頭發,卻無法扭轉她的軌迹。”
夜市仍在繼續,燈火如星河般灑滿街道,兩旁的攤販高聲叫賣着各式貨物。油棚下,點點燈籠随着微風輕晃,映得人影婆娑,熙攘的人群将整個瓊華街染上了一層暖意。孩子們追逐着跑過,手中的糖人閃着晶瑩的光澤,幾聲清脆的笑聲劃破夜空,伴随着遠處絲竹樂聲悠悠而來。
張明辭與梁霜天立于最高的樓閣上,俯瞰着燈火通明的街市。風從樓閣間穿過,将街道的喧鬧送入耳中。
明辭今日着便裝,身上隻帶了一把防身的匕首,對眼下的景象頗為滿意,對母親道:“這瓊華街,總算是恢複了些生氣,也不妄這些日子的籌備。”
梁霜天微微一笑,語氣中帶着幾分欣慰:“這瓊華街重新熱鬧起來,可不僅僅是搭這油棚便可以的。這些日子,你平定内亂、設立新部、選新臣、重新分派巡城兵力、制定災後稅賦減免政策、恢複漕運、開設災民義診,百姓都看得到。這街市的繁榮,表面上看隻是異常熱鬧,底下卻需要鋪着百姓民心安穩的基石。你知道,百姓們敢在這裡笑、在這裡買賣,是因為心中知道自己是被看顧着的。這才是真正的根本,遠比燈火繁華更為可貴。”
“母妃說的是。”張明辭微微垂首,絲毫不見自大張揚之态,“可憑我一人之力,斷不可能做到這般地步。這些平亂赈災的功臣,日後都是要好好獎賞的。”她頓了頓,眉間閃過一絲憂慮,“隻是不知這雨毒究竟能不能解……。”
梁霜天目光笃定,她淡然一笑,道:“明辭,今時莫憂明日之事,尤其是那些尚不确定的事。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随機應變,走一步穩一步。天降異象,誰人能料?可局勢動蕩,最終還是靠人來平定。”
說罷,她緩緩伸手,搭上張明辭的手,輕輕拍了拍。
瓊華街道上,任英一行人慢慢地往街的另一頭走去,手中的小物件随着步伐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人群漸密,攤販的燈籠下影影綽綽,她們的身影逐漸被熙攘的燈火與喧鬧的人潮吞沒,隻留下一個個模糊的輪廓,隐沒在瓊華街熱鬧的夜色中。
七日後,荀靈城。
唐蕖和謝父此刻正誠惶誠恐帶着一家老小跪在門前,額頭緊貼冰冷的地面,連呼吸都放得很低。
眼前的女子身着一襲藍色官服,剪裁得體,肩上繡着巡霜司的紋飾,腰間系着一條淺銀色的束帶,袖口紋有如意祥雲的暗紋,随着手勢輕動,隐隐泛出微光。頭上戴着端莊的烏紗冠,顯得更添幾分威嚴。手中緊握一卷明黃色的聖旨,頂端的金線垂飾随着動作微微搖曳。
她緩緩展開聖旨,清澈卻不失威嚴的聲音響起:“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荀靈郡謝清,博學笃志,醫術高絕,懸壺濟世,濟困扶危,實為民間神醫之典範。朕聞異雨大亂,百姓苦疾不堪,特命謝清即刻赴京,盡展所學,以解衆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