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蕖的弟弟——唐德此刻正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向來膽小甚微的妻子。
她的手上,竟拿着一卷聖旨!
她竟然在朝廷命官面前出了頭,說了話。
這雙每日在廚房生火做飯、在肮髒的水中搓洗衣物、在雜亂的草藥中盤布撥弄的手,怎可拿着這天下萬民隻可俯首恭迎的天命之物,怎可拿着這承載着帝王威嚴與乾坤重責的禦令?
于是他忍不住想上去搶奪。
可這個女人,平時就連見到府裡稍有威勢的人,都要低聲下氣地退到一旁;平時她但凡得到了什麼好東西,都會第一時間奉給他;任何長輩或什麼人調笑、說教她,她也從不辯駁,隻會抿着嘴角淺淺一笑,逆來順受得讓人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這樣的一個人,現在卻淡淡地望着他,眼裡沒有順從、也沒有反叛,隻是毫無感情地看着他,身子微微一讓。
于是他沒有搶到那卷聖旨。
“你想幹嘛?”唐德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情緒,像是恥辱,像是不安,像是不可置信,更像是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失控感,“你要造反嗎?”
“此聖旨乃是周大人親手托付,到底是誰要造反。”柳康岚的聲音不高,甚是平靜,她沒有繼續和唐德糾纏,隻是拿着聖旨便往府裡走去。
唐德愣在原地,眼睜睜看着柳康岚的背影逐漸遠去。他想追,卻又覺得沒了力氣,隻能站在原地,毫無底氣地沖着她的背影問道:“你去哪找那小煞星?”
唐德是陳平十四年的秀才,從小,家中便傾盡所有供他讀書。他考了許多年,終于考上了秀才。可盡管中了秀才,卻始終未能更進一步,一連幾次鄉試皆名落孫山,始終止步于科場之外。
科舉不成,他自覺懷才不遇,也不願去做學堂裡的教書先生。可就這麼耽擱在家裡也不是辦法,幸而姐姐唐蕖嫁到了家境頗為殷實的杏林世家,又頗得家主看重,謝家家大業大,府宅更大。于是,他便搬到了謝府,名聲上挂了個在謝家藥堂收藥材的差事,實際上每天隻幹一個時辰的輕巧活兒,之後便出門這裡瞧瞧,那裡逛逛,偶爾寫下一兩句詩詞,仿佛自己還是那個剛上榜的秀才。
幾年後,唐蕖做主為他娶了一位農夫家的四女兒柳康岚。柳康岚出身貧寒,性格溫順,在嫁入唐家後,一直對唐德和謝家人百依百順,從不争辯。
有了柳康岚之後,他将這去藥堂收藥材的差事幹脆也丢給了自己的妻子,反正她嫁他是高攀,反正她什麼都會做的。
他遺漏了什麼?
唐德始終也想不明白,他隻好大袖一揮,對着天邊的太陽,邊緩緩點頭邊有模有樣地吟道:“水中月映依舊在,隻歎波心不——同——前——”
天上一隻八哥飛過,拉下了一坨鳥屎。
城西軍營依山而建,占地廣闊,四周環繞着粗壯的木栅欄,栅欄頂端削成尖刺,顯然經過多年風雨。營門兩側豎立着高高的旗杆,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士兵們訓練時的喊殺聲充盈着演武場,校場中央,數十名将士正操練陣法,刀槍寒光閃爍,踏地聲震得泥土微微顫動。一旁的武器架上整齊擺放着刀槍弓箭,盔甲在陽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遠處的馬廄裡,戰馬嘶鳴聲不絕,飼養兵正在忙碌地清理馬廄、喂養軍馬。
周以身着官服,腰間配劍,手上提着聖旨走向帥帳。
未及她走近,便見一行人從帳中走來。為首的男子最高,也最顯眼,他腦後的長纓随風飄揚。此刻已将近日暮時分,他逆着光,直到走進,周以才看清他的模樣,他生得一雙朗目如星,卻并非鋒芒畢露的明亮,而是一種似寂靜湖面的柔和。
“巡霜司,周以。”周以雙手作揖,對眼前的人說道,“想必這位就是蕭靖和蕭将軍。”
蕭靖和擡手回禮:“正是在下。”
“蕭靖和接旨。”
一行人在周以面前整整齊齊地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聞蕭靖和少壯骁勇,統軍有方,邊關安穩之局,頗賴其籌劃有度。今國中多事,急需能臣回京,共謀大局,特命蕭靖和即刻啟程回京,勿負朕望。
沿途護送殷親王、昭親王與醫師謝清同行,挑選精銳一千随行,以備不時之需。軍中事務暫由副将蕭承光代為統籌,待爾回京後再作交代。
朕以此命寄厚望于将軍,非惟為保京中周全,亦望爾威名之盛,助振朝綱,安定民心。此行雖勞,然社稷為重,望将軍不負天地君恩。
欽此。”
“臣遵旨。”蕭靖和雙手接過了聖旨,動作謹慎卻不顯慌亂,周以俯視着他,卻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多餘的情緒。
她交代了明日動身時刻與地點,便與蕭靖和辭行。她今日的任務便是在荀靈城内各處奔走,剛剛已經去過了殷親王府和昭親王府,接下來還要去蕭府宣令蕭承光複職的聖旨。
蕭靖和與一衆将士回到營帳内,隻見他動作利索,不見任何拖泥帶水,他将身上的盔甲卸下,剩下身上的一身常服。
他對着周圍一圈面露依依不舍之色的親随們說道:“各位,此行刻不容緩,靖和這就要與各位辭行了。”
說着,便在衆人的惜别聲之下離開了軍營。
“少将軍這就走了?”
“我怎麼覺得,少将軍好像并不是很舍不得我們。”
“怎麼可能,少将軍剛剛眼角差點都挂上眼淚了。”
“我怎麼沒看見?”
“我也沒看見。少将軍剛剛走的那麼輕快,頭都不帶回的,哪裡有舍不得我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