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陸處大缙東南,枕着衢江洛水,鐘靈毓秀,山溫水軟。上元節後,乍暖還寒,陰陰晴晴,一直到一月末,鐘鼓樓覆着的最後一層殘雪也化作晶瑩水滴砸落,驚散盤旋在沉悶穹頂之上的蒼鷹群,一夜之間,春潮漫上萬樹枝頭,護城河兩岸垂柳在軟和春風中咿咿呀呀抽出了嫩綠新枝,這個冬日悄然退場。
連着數日放晴,雪梨身上厚重的冬襖也輕薄了一些,府中來了不少繡娘,給各院的主子們裁量新衣,就連雪梨也做了好幾身春夏襦裙。
她這些時日都悶在侯府沒有外出過,開春之後裴霁雲日日入宮,鮮少能得閑,僅有的幾次回府也是匆匆來,匆匆去,都未同雪梨碰上面,倒是慣常在外恣意快活的裴谏之頻頻回府,教她撞上許多次了。
淮北侯府近日陸陸續續新入了許多貌美婢女,老夫人一一過了眼,親自挑出兩個柔順本分的送進了裴谏之房中。
雪梨那時也在,老夫人淺淺呷了口茶湯,在氤氲的霧氣中突然問她:“姈姈,你覺着哪個好?”
這句話實在問得太過不該,雪梨是個還未出閣的女子,依着老夫人的涵養為人是斷斷做不出詢問她給府中男子挑選通房之事。
但她就那樣直白地開了口,教雪梨猝不及防,面色漸紅,羞赧地攥緊了裙擺。
她目光壓根不敢往堂中站着的婢子身上看,垂着腦袋,磕磕絆絆,“我.....我...都好...”。
半晌憋不出一句話。
老夫人見了倒是一笑,“是我老糊塗了,這種事怎還問了你。”
趙雪梨不知道說什麼,不敢冒然接話。
老夫人擱下茶杯,牽過她的手,道:“隻你日後必然也是要為人妻,為人母的,如何給自己夫君兒子選一些房中人開枝散葉還是應當要學一學的,免得日後教人說淮北侯府不會教養姑娘。”
趙雪梨心裡微微擰了下,面上點頭,小聲應是。
老夫人道:“你擡頭。”
趙雪梨紅着臉擡起頭,眸光被迫看向前排規規矩矩站着的十個婢子。
“通房侍寝之人,自來以容貌秀麗,溫順本分,家世清白為上,以妖娆妩媚,潑辣巧舌為下,如此家宅才安甯,但男人們哪有不多心的,他們一貫是這個愛,那個也愛,往府裡帶人倒是不打緊,卻不能任由他們弄出寵妾滅妻,生出庶長子的荒唐事。”
“雖說夫為妻綱,但也不可萬事都順着,由着夫君,不論是府裡的通房還是外面帶回來的女人慣常是在正妻過門後,生下孩子才可擡為姨娘。你性子軟,日後嫁了人,需得時時記住這句話,莫要教人欺負了去。”
趙雪梨諾諾點頭。
“谏之已是到了可娶妻納妾,開枝散葉的年歲,他性子野,眼光高,肆意慣了。”老夫人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看着雪梨話鋒又轉了回去道:“依你之見,應選哪個?”
趙雪梨不甚理解她為何再次詢問自己,咬着唇,面紅耳赤說不出話。
老夫人再呷一口茶湯,見雪梨懵懵懂懂,窘迫交加的模樣,終是道:“罷了,不難為你了。”
趙雪梨這才松了口氣,又幹坐了一會兒,親眼見到老夫人挑完人,品完半盞茶,這才起身見禮離開。
在她走後,暖閣中的老夫人卻沒立時睡上回籠覺,而是蹙着眉心,似有什麼困擾。
她看向伺候了自己一輩子的王嬷嬷,歎出口氣,“此事怕是同她無關,是谏之品行不端。”
王嬷嬷道:“老夫人何必憂心,待二公子開葷嘗了人事,必不會将目光都放在那位身上了。”
老夫人細細思索一番後,還是道:“江家雖然家世過低,但那長子年輕有為,便是二皇子妃也私下裡同我誇過一次,春闱過後,定會受到二皇子重用。姈姈嫁他,不算薄待,春分後便定下婚期,年底就嫁出去罷。”
王嬷嬷應是。
趙雪梨對這一切渾然不知,她回到蘅蕪院後,自己和同自己下棋,打發了一天時間。
第二日又去松鶴院請安,老夫人似乎心情頗好,将花朝節去二皇子府參加宴席一事告知雪梨,又讓她挑了一套首飾,很輕易便放了她回去。
待到晌午時分,趙雪梨從蘅蕪院往膳堂方向走,途經裴谏之所在的扶風院,想到老夫人那喜上眉梢的模樣,鬼使神差往院子口的方向探頭看了兩眼,卻見院門緊閉,隻能看出他還尚未睡醒,也瞧不出别的。
雪梨晃了晃腦袋,不再感興趣,去膳堂拿了午食往回走。轉過一條小道,快到院口時,撞見了兩個坐在石凳上閑談的婢女。
蘅蕪院在淮北侯府最西邊,較為荒涼,不少婢子小厮想躲懶時就會來這邊打發時間。
趙雪梨不是第一次在小路上撞見婢子們議論府中之事,她熟門熟路頓住腳步,避在廊柱之後,不教她們察覺。
這些婢子通常躲不了多長時間的懶,最多兩刻鐘便得走了。
雪梨不想出去使人難堪,慣常都是躲到人走了再出來。
她抱着食盒,将腳下一顆小石頭翻來覆去地碾。
那邊談話聲隐隐約約傳來。
“二公子....昨夜子時回得府,現在怕是還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