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淡的語氣,炸裂的内容。高易小朋友顯然不認為自己平地起驚雷,以一副小學究口吻撂下他悉心觀察的真理,說完抓起茶幾上的青提吃。
林抒宜本能地同傅斯嶼對視,對方也愣了片刻,表情很快隐藏眼睫之下。再擡頭時,張青玉已經盯着她看了不知多久。
那是一種...洞察一切的眼神,她不責備高易,也不為他的發言有一絲一毫波瀾,目光很快移開,但黑色瞳孔中赤裸如細針,戳破謊言般尖銳的部分還是迫使林抒宜後背浮了一層冷汗。
她心若搗鼓地别開眼。
高易是個很好學的小朋友,所以他還停留在未解答的問題中,試圖給出論據。
“我爸爸媽媽經常親親,我爸爸叫我媽媽寶寶,也叫我寶寶。”他邊吃邊說,鼓鼓囊囊的嬰兒肥軟嘟嘟擦過林抒宜的手臂,他問傅斯嶼,“你也會叫她寶寶嗎?”
言下之意是你應該沒叫吧,反正我沒聽過。
高易同學在家庭談話中常常因為年紀小難以上桌,而在忽視他的大人中,又以傅斯嶼最甚。說來慚愧,他曾經被舅舅打電話時的冷臉吓哭過,後來張楚禮姨媽告訴他,舅舅吃小孩,所以你離他遠點。
轉折發生在兩年前,他因為挑食、打碎客廳昂貴的瓷瓶以及把舅舅的紅包扔到垃圾桶挨了打,是傅斯嶼把他從他爹的魔爪下救出來,給他膝蓋的擦傷貼上創口貼、重新給他一個紅包,明确表示自己不吃愛哭鬼小孩,雖然也沒否認不吃别的——但是,總而言之,在他随手用吉他彈出他最愛的動畫片主題曲時,他就把這位舅舅當好朋友了。
很可惜的是,他的大朋友并沒有因為他的示好變溫柔,而且不管他怎麼求,都沒再給他演奏過。但沒關系,他可以容忍他的缺點。況且,傅斯嶼也不是完全不理他,十句裡總有一句有回應,就比如現在。
傅斯嶼撩起眼皮看他,相當淡定,“在你看不到的時候。”
“想玩遊戲麼?”他接着說。
“想!!!”
“上樓。”
小孩有點猶豫,轉身看張青玉,傅斯嶼想了想,“我們會替你保密。”
距離上一次玩遊戲還是兩周前,高易下定決心,“那你跟我拉鈎。”
......
吃完晚飯,傅肖和張青玉并未久留。隻是哄高易從影音室出來費了些功夫,最後林抒宜承諾他下周還能來家裡玩,這才把這位小祖宗的手從手柄扯下來。
随着汽車尾氣由濃轉淡,林抒宜半倚門前的廊柱,借冷空氣醒酒。
庭院多草木,彎月下投擲濃郁的灰色陰影。夜色寂靜,身後電子鎖的彈響就愈發清脆。
傅斯嶼剛洗完澡。今天這頓飯對兩人來說都是意料之外,他就比林抒宜早到半小時,除了把做飯阿姨喊過來、把二樓她的東西弄亂——也就是說,帶着淩亂但溫馨的生活痕迹外,連衣服都來不及換。
像是匆匆吹過頭發,幹燥的部分蓬松柔軟,但前額發稍仍舊殘留水汽。傅斯嶼的頭發很少遮蓋額頭,至少工作時間都露出來,隆起的眉骨和眉壓眼與西服、商務會議或慈善晚宴完美适配。但在這種順毛時刻,尤其他褪下西裝,披了件羽絨服,看上去更像不知名樂隊的頹廢樂手、或是工作不久的愣頭青,總之,多了幾分人情味。
說明高管也是怕冷的,沒人可以拒絕寒冬裡的羽絨服。
林抒宜暈乎乎想,又注意到他手上夾了一根煙,走到她身邊。
或許是她偏眸盯煙的時間太久,那隻夾煙的手一松,煙掉落口袋,男聲從高處往下灌,“想看我會不會抽煙?”
“你想抽。”她下結論,就像抓到張青玉那個微妙冷靜的表情後,她笃定對方,甚至包括傅肖在内早就洞若觀火一樣。
被發現又怎樣呢?不管是她跟程鈞此前發生的事,還是協議結婚,這都改變不了兩人領證的事實。說到底,對傅肖來說,看着兒子成家立業比他真正的幸福更為重要。那張青玉呢?她在這件事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
女人将紅珊瑚戒指卡入她指間的觸感經久不散,像紅綢緞、蜜蠟與血色珍珠。珠光折射在她眼中,她說,“謝謝你願意陪斯嶼度過接下來的人生”,她眼中的真摯像寶石,閃亮到刺目。
隻是萍水相逢地捆綁到一起而已,被發現了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想到傅肖的病,張青玉對她說的話,林抒宜隻能糟心地一杯杯滿上。
她敬了很多很多酒。
“有點,”傅斯嶼坦白,“有些東西不碰倒還好,一碰就容易停不下來。”
她想說這不就是上瘾嗎,她偶爾也會這樣,比如一個月都不喝奶茶,但一旦喝了就每天都想喝。
但傅斯嶼繼續說,“有時候你以為這個習慣不會再有改變的可能了,但隻需要一些契機——或者說意外。”
他說這話時慢條斯理,語氣分外低沉。兩人都喝酒了,但傅斯嶼喝得不多,林抒宜等他把話說完,但他沒再說,任風将留白吹散,低垂着眼,眸光落在她臉上。
林抒宜卡頓了下,顯得有些幹巴,“我們是在讨論煙嗎?”
“當然了,寶寶。”
“......”
如果說林抒宜此前還懷疑他喝醉了——畢竟他很早就承認自己酒量一般,但現在,她确信對方非常清醒。
因為他說這話時特地調整了聲線,像琴弦擠壓凹陷發出顫動低吟,沙啞撓人,這讓林抒宜想起多年前粉絲珍藏有關他的低音炮音頻,結尾有一句輕飄飄的寶貝,她不知道是哪一個現場,甚至有可能隻是某個酒吧駐場,但對于剛入坑的她來說無疑如夢似幻,以至于她還記得當時滿臉羞紅地捂着臉,先檢查藍牙耳機确實沒漏音或者連到别人手機上,然後點擊“單集循環”,悶在枕頭上無聲癡笑糜爛又狂亂,最後在被窩翻來覆去蹬腿的場景。
更别說他現在眼底帶着隐約的促狹笑意,私人的,罕見的,年輕又意氣風發。
舊日種種穿過時間,鮮明而尖利地将她釘在原處,像是懲罰她的健忘,又要把痕迹镌刻其上。
酒氣來得不是時候,從胃中洶湧,将她的臉頰灼燒滾燙。
“這個表情不行。”傅斯嶼點評,用一種相當正派又嚴肅的語氣,好像剛才幾秒内發生的不過是錯覺。
……搞了半天是随機測試,還是内測。這人喝酒後這麼随心所欲的嗎?
喉嚨發癢,林抒宜下意識撫摸。手擡到半空又收回去。她意圖收斂任何會出賣她的神色和小動作,慢吞吞問,“什麼表情?”
“見鬼的表情,反正不是新婚夫妻相處時該有的表情。”男人好笑道,還能分神調侃她,“甚至騙不過小朋友。”
“下次我還會喊,你适應一下。”冷風愈烈,傅斯嶼插着兜往回走,走到門口見她沒動,問,“不回來?”
林抒宜揉揉下颌,“...司機快來了。”
“這麼晚還回去。”他聲音淡下去。
“跟朋友約好了,”林抒宜局促道,手機來電,來得很是時候,她趕緊接通,随即對傅斯嶼說,“走啦,晚安。”
“晚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