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塊錢的地鐵費讓他有點肉痛,但讓他更難受的是這個屋子。
不知道這個小區是誰設計的,又或者根本沒有人設計,随便建兩棟樓圈起來就變成小區,要交物業費了。
整片樓房都是背光的,顯得陰暗又潮濕。牆上的白漆已然在日複一日的風吹日曬中變成了灰白色,矮一點的地方上面附了些紅棕色的不明物體,顯得有些髒。
陸何散走進去感覺自己搖身一變成了一隻在街巷中爬來爬去的蟑螂,在污垢中找不到容身之所。
終于在穿過無數個老房子之後來到了母親找的房子,好在是一樓,不用爬樓梯;壞處自然也相當明顯,那就是潮。
那人讓人相當絕望的濕度,仿佛整個肺被浸泡在水裡,每個肺泡都被堵滿了水蒸氣。陸何散知道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心理作用,但他還是有些邁不過去那道坎——
他今天還穿着過去買的名牌衣服,與這片老舊的樓房背景格格不入,像是來鄉村支教的新青年。他甚至都在想,明明是首都,怎麼會有這麼老舊的房子?
可能因為這一片算是邊郊。陸何散一邊走進有些陰森的樓道,一邊祈禱着這房子能早點整改,最好讓他們能吃到一波拆遷戶的福利,從此再次過上好的生活。
但顯然他是在白日做夢,這附近是大片的工業區和學校,這樓裡也住了不少戶人家,怎麼可能随随便便就拆遷?
陸何散沒帶鑰匙,好在他磨磨蹭蹭地洗完澡坐地鐵過來已經八九點了,陸嫣離因該是八點半放學,他幹脆就在門口等着。
但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陸嫣離比他還能磨蹭。不到一千米的路程,硬是九點零幾,陸何散才看見路燈下面有個搖搖晃晃的高挑影子。
陸嫣離腳步遲疑了片刻才過來。
“你來幹什麼?”陸嫣離把書包甩給陸何散,自己掏鑰匙開門。“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偷偷摸摸站在這裡,我還以為是什麼壞人。”
“怎麼說話呢?”陸何散道,“我明明一身正氣。”
陸嫣離也沒有和他争辯,她像是讀完一天書有些憔悴。
她自顧自地開門走進去開燈,一進門就抽了張紙開始彎腰擦自己的皮鞋。
“你這鞋不是挺幹淨的嗎?”
陸嫣離聞言剜了陸何散一眼,伸手自顧自地繼續擦着皮鞋。
陸何散在屋裡環顧四周,他平時隻有周末會來看看陸嫣離,小姑娘自主意識很強,屋裡被她收拾的很幹淨。被她帶來的雞零狗碎的東西一擺滿,勉強也能算得上是溫馨。但他知道,陸嫣離為了裝置這個房子廢了不少功夫。
陸嫣離在以前從來沒有做過打掃之類的活兒,家裡有專門打掃衛生的傭人。
她本以為活不算多,就沒有找鐘點工,等小姑娘幹到一半腰酸背痛開始意識到事情不對勁時想再找鐘點工時,又感覺如果找鐘點工那前面的活就白幹了,她“虧了”,隻好打碎牙往肚子裡咽地把衛生做完,才有了煥然一新的如今的屋子。
陸嫣離小心地把自己的外套放在衣架上,确保上面沒有沾上灰塵。她這件外套是純絲綢的,她也沒法直接扔進洗衣機去洗。
現在這個節點,送去幹洗店未免太過奢侈了。而陸嫣離根本不會手洗衣服,她隻能通過極緻幹淨的環境來減少洗衣服的次數,衣服真的髒了她才自欺欺人地随便洗一洗,看不見污漬且有香味就草率地認為洗幹淨了,拿出去晾了。
“這星期過得怎麼樣?”陸何散問道,“有沒有什麼考試?表現的好我給你轉點錢。”
陸嫣離眼皮子都沒擡,懶懶走到洗手台前開始卸妝,嘴裡含糊道:“就那樣吧。”
“你怎麼好像又瘦了?”陸何散看着陸嫣離的背影道,“不都說高三壓力大容易吃胖嗎?”
“我減肥。”陸嫣離一邊在臉上洗洗刷刷一邊道。
“瘦的根竹竿一樣好看啊?減什麼肥,把身體搞好才是最重要的。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
“哥。”陸嫣離聽到這話頓了頓,突然轉過頭來說,“我……我不想讀了。”
“什麼?”陸何散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錯愕之中又夾雜了恨鐵不成鋼的惱火,皺眉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想讀了。”陸嫣離從小跟着他長大,一點也不怕他。此刻陸嫣離就看着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陸何散看着陸嫣離的眼神覺得很心寒,他不明白一向在學業上不用人操心的妹妹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他忍着怒火問道:“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陸嫣離用所剩無幾的洗臉巾擦幹淨臉道,“讀書沒用,你感覺不到嗎?”
“我感覺不到?我感覺讀書有用。”陸何散答的斬釘截鐵,怒火也被陸嫣離這句話沖到了腦門上。
他頓時想起自己白天在奶茶店累死累活地打工——他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陸嫣離能安心學習上個大學,兩個人能吃飽穿暖嗎?
他感覺被氣的渾身發疼,講話也語無倫次起來,“你……你以後不要再給我說這種蠢話。”
“哥。”陸嫣離的眼神一時間變得非常複雜,她歎了口氣坐在陸何散面前。“我不想去國外。”
“為什麼?”
陸嫣離沒回答,而是小聲反問道:“你為什麼不在國外讀書了呢?”
“我……”陸何散一時語塞。
是啊,他怎麼就跑回來然後把學籍也轉到國内了呢?好像聽到陸因澤破産,家裡沒錢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回來——國外的開銷太高了,從吃到住到學費,他負擔不起。
陸嫣離卻像是看出他在想什麼,盯着他低聲道:“真的隻有錢的問題嗎?”
陸何散一瞬間明白了陸嫣離是怎麼想的。
的确,錢是問題嗎?沒有錢他可以借,借不到他還可以打工……隻要他想在國外生活,在國外繼續念大學,他有一萬種方法留在那裡,而不是這樣狼狽地回來。
他回來的如此匆忙,以至于像是一場猝不及防的逃離。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如此,沒有錢無法在國外生活。盡管有解決的方法,但他還是夾着尾巴回國了——可為什麼?
“别打岔,我們說你呢。”陸何散隻能先把話題轉移回來道。
陸嫣離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實話和你說吧,我和你當時念的高中不一樣,我們情況也不一樣。你當時是高考完之後爸才想辦法給你轉出去的,你是高考成績和語言成績等等申請的。”
陸嫣離神色複雜,“雖然我當時也報了高考——畢竟高考報名了去不去都行。但我讀的是國際學校,選的是IB課程,根本就沒學國内高考的課程。我這一個月也看了高考對應的教材,現在讓我去學高考的内容無異于是女娲補天。”
陸嫣離頓了頓然後說,“所以我參加國内的高考,會很難有個好成績。更何況讀完幾年大學還是要出來打工,那還不如……”
“你閉嘴。”陸何散有些氣急敗壞道,他不知道陸嫣離中了什麼迷魂藥,怎麼滿腦子裡想的都是“打工”,他看着陸嫣離有些生氣地說道:“書肯定要讀下去,國内也好國外也罷,這事沒得談!”
陸嫣離似乎還想争辯什麼,但又沒說出口,隻是用一種“你不理解”的眼神看着陸何散,給陸何散看的一肚子氣。
“陸何散你講講道理。”陸嫣離歎了口氣說道,“你雖然是我哥,但你也就比我大了兩歲。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你知道的又比我知道的多多少?”
“我想我講的已經很清楚了。國内我考不上,國外我去不起也不想去。而且書讀了也沒用。我現在就想趕緊找個工作養活自己——”
“你不要老是講找工作行不行?”陸何散也氣道,“我是死了嗎?連你一個未成年也養不起了?我告訴你,我去賣腎賣肝也會讓你繼續讀書,你腦子裡不要一天到晚想這些東西行不行?”
陸何散知道陸嫣離是怎麼想的,所以心裡感覺到了深深的悲哀。陸嫣離不信任他,不信任他能掙到足以養活他們兩個的錢,所以急急忙忙跳出來想要工作。
陸嫣離這番話多多少少讓陸何散一個大男人敏感的自尊心有些受挫,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在别人心裡——不,在自己妹妹心裡,已經淪落到了這種“無能”的地步。但他日漸“消瘦”的餘額又再時時刻刻告訴他,他的确是個廢物的不争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