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費瓊斯的雙腳踏上久違的母親的故鄉時,所見盡是人潮湧動的陌生。
舉目望去,沒有找到回憶中那張臉。
那張他明明确定自己可以認出來的臉。
直到一個女人站在他面前。
克裡斯蒂娜·瓊斯,與十餘年不曾相見的兒子重逢時,身後跟着她的第二任丈夫和兩個女兒。
費瓊斯注視着面前這個蒼白消瘦的短發女人,幾乎難以勸說是自己的母親。
那明明湛藍而清澈的眼睛變得渾濁,明明如錦緞般光彩的長發徹底枯槁;尤其是她曾經時常挂在臉上的驕矜的自傲已蕩然無存。
似乎生活的不幸橫跨太平洋對她進行持續的追殺,讓她徹底變成一個混入人群便消隐無蹤的平凡怨女。
她上前,叫出他的名字,聲音沙啞中帶着歲月的痕迹,已和記憶中母親的聲音完全南轅北轍。
“飛機上還好麼?餓不餓?”她親了親他的臉頰。
熟悉的觸感讓他認出她。
他放下行李,抱住母親。
克裡斯蒂娜有些驚詫,但很快适應,也抱住兒子。
第二任丈夫上前,不動聲色地分開這對母子。
“你好,我叫本傑明。”
伸出手。
他看向母親,母親眼中是小心的期待。
也伸出手,握了握。
“你好。”
本傑明把這個年輕男人上上下下掃視一遍,視線在他黑色的頭發上停留片刻,開始詢問:“你是不是沒見過這麼大的機場?”
母親不經意地抿了抿嘴。
費瓊斯有些不知所謂地點點頭。
接着本傑明立刻給他介紹這個機場的曆史,每一個音節都咬得标準清晰,像是生怕他聽不懂。
他隻偶爾點點頭。
這時,母親身後走出兩個小女孩。
大的看上去六歲,小的三歲。
都和母親如出一轍的湛藍的大眼睛和柔軟的白金色頭發。
大女兒半是好奇半是戒備地打量他,忽然大聲開口:“我是Harper!”
“你好,Harper。”
母親拍了拍小女兒:“你也告訴哥哥你叫什麼。”
小女兒隻羞澀一笑,扭擰着,好半天從脖子上掏出一個小銘牌,上面是名字和電話。
他看着銘牌:“你好,Aria。”
小女兒眨巴着大眼睛,躲到母親身後。
走出機場,幾人鑽進一輛福特。
沒有任何人要求,本傑明自顧自介紹起這輛車。
他似乎把這次當做是,自己與妻子慷慨大方地接納一個第三世界的孤兒來大開眼界。
費瓊斯坐在兩個女孩中間,手放在腿上,紋絲不動。
大女兒玩着手裡的彩砂,忽然湊到他面前,拖長了音調:“她是Aria,不是area——好吧~”
他絲毫沒有領會這句話裡的冷嘲熱諷,以為隻是讀錯了一個音節。
鄭重其事地轉向小女兒:“抱歉,Aria,叫錯了你的名字,可以原諒我麼?”
Aria還是害羞地低下頭,笑得格外開心,似乎很少有人這麼把她當回事兒。
Harper噘了噘嘴,趴到母親的座位後面,大聲嚷着明天要去吃冰淇淋。
前排的本傑明還在介紹着發動機和驅動。
這個車子裡充斥着嘈雜的雞同鴨講。
隻有Aria忽然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也低下頭,對她一笑。
到家了。
他走下車一看,竟然還是曾經姥爺那座房子。
母親還是小女孩時,這棟帶繁茂花園的房子一度金碧輝煌賓客如織。
而今,祖上的榮光沒落,隻剩下前庭幾株苟延殘喘的百合和月季。
一家四口,擠在這個年久失修而搖搖欲墜的房子裡。
他踩着咯吱作響的樓梯走上二樓,回到自己曾經住過的房間。
裡面已經收拾出來,鋪上了新的床單。
母親吩咐他先收拾,六點下去吃飯。
他剛打開箱子,兩個小女孩就如幽靈般出現在門口。
Harper先開口:“她要來找你。”
Aria抱着一隻小獅子玩偶,有些膽怯,踟蹰着不敢上前。
Harper推了她一把。
Aria一個趔趄,費瓊斯飛快伸手挽住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指了指他的鼻子。
Harper聲音中帶着傲嬌:“她還不怎麼會說話。”
他也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要摸摸麼?”
Aria點點頭。
“可以的。”
Aria小心伸出手,用指腹在他鼻梁上劃過,又在自己的鼻梁上比劃着。
他沒有理解意思,隻笑笑回應。
Harper靠着門框,突然發問:“你們那的人都像《功夫熊貓》裡一樣麼?”
他眉心微微收緊:“完全不是。”
“切~沒意思。”Harper很不滿意,消失在門後。
他讓Aria坐在行李箱上,自己開始收拾衣服。
帶的東西并不多,他沒打算一輩子留在這裡。
但不留在這裡能去哪裡,自己也沒有答案。
在異國的第一個晚上,他意料之中的失眠了。
母親在臨睡前來過,低聲說着這些年對他的思念和虧欠,很欣慰他已經成長為一個合格的人類了。
甚至有讓她喜出望外的成績和相貌,怎麼不算圓了當初她想要聰明漂亮的孩子的祈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