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門口,李芳搬了個小凳子,天稍亮就來了,來了便哭喊,累了就低頭抹眼淚。
如此竟是挺到中午吃飯時分,摸出個窩窩頭就着葫蘆裝的水吃起來。
這是個稀罕事兒,小一會兒工夫就傳遍了,個個打聽為啥,一問竟然是許三木打了李遠,還真是新鮮了,姑丈打了侄子。
再問原來是因李遠害許念安瘸了腿。
雖覺得許三木下手狠,但到底是人家小子遭了災,衆人私下念叨兩句,也不敢上前哄勸,生怕别人家事兒扯自個兒身上,惹了一身腥。
張蘭原想念叨,可門上還有那日被砍的痕迹,頓時不敢再摻和。
……
李溪早早起來,烙了幾張大餅,又裝了小罐鹹菜,兩壺熱水,灌了燒滾燙的暖袋,送了沈慕林出門。
回頭便見顧湘竹披了短襖依着門框巴巴看向門口動也不動,知他心疼夫郎,可天寒地凍不能再壞了身子。
“竹子,回屋去,林哥兒最遲明天也就回來了,有你姑父弟弟陪着,沒人能欺負他,”李溪幫顧湘竹緊了緊短襖,“你可要再眯一下?”
顧湘竹沉默着搖頭,又道:“您再去歇一會兒,天還早,待亮堂些我熱好飯叫你。”
昨晚他歇的早,隻知道自己将默書寫話本的錢給了林哥兒,其餘便沒了印象。
今兒雞未打鳴,林哥兒便起來收拾,他雖覺腦子混沌,也沒睡昏沉,掙紮着起來,剛剛坐起就被林哥兒按着躺下。
沈慕林掩好被子:“再睡會兒,等我帶好信兒回來。”
顧湘竹被沈慕林按進被子裡,裹得密不透風,越發覺得心間溫熱,隐隐滾燙起來。
他鑿出縫隙,偷偷伸手摸索着捏了捏沈慕林的衣袖。
“我等你回來。”
顧湘竹默念幾篇溫習的書,坐到書桌前默起書來,再多默些,換了錢給林哥兒。
默書用不着特别費腦子,于是順帶着構思起後面的故事來。
他作樂想着,此番還省下燈油錢。
寫着寫着,雞鳴狗叫聲傳來,知曉天該亮起,便摸索着去廚房溫上雜粥。
多煨一會兒,小爹吃着也稍軟糯可口些,出了屋卻聽見哭聲。
他聽力極好,皺眉細聽便知是誰,猜到其中緣由,沒道理開門打擾小爹休息。
吃過飯,外頭更是吵鬧,原來把顧小籬鬧過來了。
顧湘竹隻好開了門出去,顧小籬一瞧見他,怒氣沖沖也化了三分:“你咋出來了?快進去,大人的事兒小孩兒别插手。”
李芳不依,哭着喊着道:“是啊,小孩子間打鬧的事兒,幹啥讓妹夫打我家遠子啊,可憐我家遠子回家躺了五六天,到現在不敢出門。”
“你……你……”顧小籬捂着胸口,“你們把我家二牛欺負成啥樣子了,到現在還沒下床呢!”
顧湘竹一聽就知顧小籬掉進了李芳的陷阱。
果不其然,李芳抹着眼淚道:“遠子是二牛哥哥,哪兒能做出這事兒?退一萬步說是遠子幹的,小孩子間的事兒犯得着大人上手嗎?”
将顧小籬拉到身後,門虛掩上,顧湘竹才緩緩開口。
“此事有劉小莊指認,其餘兩人也承認是因着李遠指使,本着與李遠的交情打了二牛,若是依照二嬸所言,小孩子間打鬧,為何偏偏扔念安去山上,山間那般嚴寒,自二牛出事後,其餘三家登門道歉,卻不見二嬸與李遠,您縱使不覺有錯,但好歹是親戚,卻也不曾上門看望,如今見姑父念歸不在家,便想來尋釁嗎?”
李芳被彎彎繞繞的話說的腦袋發懵,也顧不上幹嚎,指着顧湘竹鼻子就罵:“你個睜眼瞎的來湊什麼熱鬧,叫你小爹出來,你爹不在,他弟與他妹兩家間的事兒,他當老大的,不能不管。”
顧小籬氣勁兒上來,一巴掌拍下李芳的手:“找大嫂做什麼?我兩家的事兒,你莫要牽扯竹子家。”
“姑姑,”顧湘竹拉住顧小籬,用身體擋住她,“您先進去,此時說多少也無用,她聽不進去。”
他皺起眉,按理說如此動靜小爹肯定能聽見,擔憂出了事兒,也不欲多說。
“二嬸,此事是在村長那兒過了明路的,你來我家便是鬧得天翻地覆,我們也不能認,不然往後鄉裡鄉親有事兒,都像你這麼鬧一通了事兒,村裡便沒人管事,沒人肯聽了。”
言罷,顧湘竹推着顧小籬進門,快手快腳關門上鎖,任憑李芳叫嚷,全當作聽不見。
他顧不上其他,便要去看李溪,快步走去屋裡,被絆了一下,差點跪下去,好在顧小籬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顧小籬見自家侄子着急,曉得可能出了事兒,生生壓下火氣,拉着人進屋。
李溪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縮成個團子,嘴唇煞白,一摸竟然有些發燙。
“嫂子,醒醒,”顧小籬忙晃着人,“聽得見我說話嗎?”
顧湘竹轉頭出去,摸出銅錢吊子塞進顧小籬手裡,他出門走路全靠摸索,如今卻耽誤不得時間。
顧小籬抹掉眼淚,狠狠摟了一把顧湘竹:“好好照顧你小爹。”
顧湘竹應了聲,又道:“請好郎中,姑姑回家一趟,讓念念找找村長,尋摸看能否把那天在場的宗親長輩叫來作證。”
“你就别操心了,”顧小籬抿嘴道,“我家的事兒……”
顧湘竹壓下她的聲音:“不是計較,姑姑,若想長久安穩,便要解決此事,否則李遠他們天天上門,次次讨要,這尚且算小事,可明明二牛受了委屈,長久以後,便沒人記得,往後怕是季雨進門,念歸娶妻,念念嫁人都要受委屈。”
這番道理顧小籬哪裡不懂,她是見李溪難受,又擔心家裡孩子,外頭丈夫,這才慌了神兒。
見顧湘竹鎮定模樣,才算找到主心骨,又好一番心疼,再不說其他,從後院籬笆掩蓋的小門跑去請郎中。
顧湘竹拿了布巾,還好早上的熱水有剩餘,摻了些冷水兌得溫熱,?滿布巾放到李溪頭上。
待布巾冷了便換一塊,不時熱着水,又晾着些讓李溪飲用。
李溪燒得糊塗,顧湘竹身上沾着冷氣,換布巾工夫,李溪覺得涼飕飕的舒坦,輕聲喚着:“西哥,西哥……”
顧湘竹知道,小爹這是想他爹了。
有記憶以來,小爹很少生病,獨他六歲的冬天,下了好些天雪,天冷的刺骨,爹趕去送最後一趟貨,小爹怕院裡雞棚子受凍,顧不上雪,抱了草垛子圍了幾圈,不曾想第二天就發起高熱。
爹叫他換布巾帕子,踏着能埋自己半截身子的雪,披着蓑衣去找大夫。
雪天幾乎封了路,爹一去便是一個時辰,顧湘竹趴在小爹身旁,一遍一遍換帕子,時不時把耳朵貼到冰涼的窗戶上聽外邊動靜。
小爹糊塗了,翻來覆去念名字,念阿公,念爺爺,念小竹,最後一遍一遍喚爹爹名字。
小湘竹怕極了,外祖走時便是這樣,一遍遍念着阿公,他沒了主意,撲嗦撲嗦落着淚,不敢拿涼飕飕的手碰小爹,隻能一聲接着一聲叫“小爹”。
記不清喚了多少次,門外傳來簌簌腳步聲,爹爹背着胡子長到胸口的老大夫進了屋,老大夫把完脈直搖頭,這年頭一場風寒要了命的多了去了。
爹爹卻不管,他攬着小爹,死死抓着郎中,一遍遍說:“多少錢都行,什麼藥都行,得給溪哥兒瞧病。”
郎中無法,拿來治風寒的藥方,這方子平常管用,可趕上發熱的,熱的越是兇狠,管用的可能性就越小。
爹爹咬咬牙,讓郎中開藥,照着效用最大的劑量來,熬好了藥,一聲一聲哄着小爹喝下。
又拎出過年要喝的酒,沾濕帕子往小爹身上抹,家裡酒見了底,便去鄰家求告,換些烈酒,終是稍稍去了些熱。
夜晚風急,小湘竹站在卧房門口,看爹爹拿搗碎的藥沫子往腿上刮出來的長口子上抹,爹爹見了他,招手叫他過去,小湘竹忍着淚:“爹爹,疼嗎?”
爹爹親了親他額角,問他:“吃東西了嗎?”
小湘竹搖搖頭,摸着空空扁扁的肚子:“爹爹,我不餓,小爹什麼時候能陪阿竹玩?”
爹爹抱起他:“你吃了飯,乖乖睡一覺,睡醒了小爹就醒了。”
小湘竹似懂非懂:“那我現在去睡,我一睡着爹爹就叫醒我!”
爹爹笑起來:“那可不行,小爹累,你得陪小爹多睡會兒。”
小湘竹委屈道:“那好吧。”
他吃了東西,親親小爹後乖乖睡覺,盼着明天早點來。
半夜醒來,見爹爹穿着單衣坐在門口,頂着嗖嗖冷風,小湘竹有些害怕,他怕爹爹也被可怕的雪天吹病了。
可爹爹好像并不冷,他沒看見小湘竹,大步流星跨進屋裡,抱着小爹睡覺。
那一晚小湘竹沒聽話,他聽見動靜就爬下床,掀開門縫看爹爹,爹爹吹一陣子冷風就去睡會兒,睡會兒接着吹冷風,一次又一次。
第二日小爹竟真的不燙手了,吃過午飯便清醒過來,反倒是爹爹咳了好些日子。
顧湘竹摸索着換上新帕子,屋裡無甚聲音,他早該習慣了漆黑與寂靜。
此刻卻沒來由升起些煩躁,似乎回到了剛病那幾日,家裡便是這樣安靜,爹爹與小爹躲着他商量,偶爾能聽見細細的啜泣。
那時候,顧湘竹便知道,此生大抵是沒有重見天日的希望了。
後面爹爹出遠門求醫,三月過後再無消息。
小爹抹掉眼淚帶他回村,獨自張羅起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