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林将顧湘竹拉到角落,正欲和他講自己的猜想,卻被一聲高過一聲的啜泣攪沒了話茬。
他尋着聲音走去,見一瘦小似孩童般的書生縮在牆角,拿着袖子擦眼淚,那淚珠子似斷線一樣,抹掉又續上,于是那書生捂住嘴試圖掩下哭聲,又是徒勞。
瞧着有些可憐,配上那雙哭腫的眼,又添了些喜感。
沈慕林坐到他身邊,并未說話,隻将幹淨帕子遞給他。
徐元懵懵懂懂揚起頭,淚珠子還挂在眼下,一雙通紅的眼先瞪了個滾眼,喃喃道:“天仙……”
沈慕林沒聽清他講什麼,見他發愣,又向前遞了遞:“拿着,沒用過,擦擦臉。”
徐元尚未接過,沈慕林手心便一空,他擡頭看去,顧湘竹站在他們二人面前,剛巧遮住陽光,叫人看不清面容,他拿出另一隻帕子,放到徐元手中,一聲不吭站到沈慕林身側。
“我……”
徐元正糊塗着,他看了看沈慕林,又看了看顧湘竹,整張臉都燒起來,他方才竟是盯着别人家的夫郎看呆了,這般想着,慌張低下頭,倒是止住了哭。
沈慕林瞧着他呆傻樣,忍不住笑意:“你是府學的學生?”
徐元點點頭,又連忙搖頭:“我還沒考……我肯定能通過學考的!”
沈慕林托着下巴,笑看顧湘竹:“巧了,他同你一樣。”
徐元眨巴眨巴眼:“什麼?”
沈慕林利索站起:“他肯定也能考進府學,你倆或許還能做同窗呢。”
顧湘竹并未反駁,他知道沈慕林對他是千百個放心,于是從不敢松懈,瞧着沈慕林信誓旦旦的模樣,不禁染上些笑意。
徐元瞧着隻有十六七歲,站起來剛過沈慕林肩膀,眼下尚有烏黑,一瞧便知是熬狠了的。
他似乎認定顧湘竹這位準同窗,又染了哭腔:“我……”
不曾說完,便踉踉跄跄往顧湘竹身後躲,沈慕林順着他閃躲的目光看去,隻聽見徐元顫巍巍叫了聲:“爹。”
徐福眼中未有他人,徑直朝着徐元奔去,一手扒開顧湘竹,一手揪住徐元,粗聲粗氣道:“你跑什麼?我去解個手的功夫,讓你等我回來,咱們一同前去參拜真君,你不考了?”
徐元小聲道:“有跪拜那功夫兒,我都看兩篇文章了。”
徐福一瞪:“連一個時辰都跪不住,我看誰保佑你!”
隔了兩步遠的沈慕林朝着顧湘竹眨眨眼,兩人相視一笑,他們今日來此地便是為着尋人,他們先前來府城乘坐的便是徐福家的船舫,重在實惠。
山高路遠間,最是依賴閑聊解悶,沈慕林天南海北聊着,便知曉徐福家中有一子,得了入府學的機會,隻待通過考學,便能入府讀書。
沈慕林要和他談生意,可這徐福卻忙碌無比,總是尋不到人。
再隔七八天便是府學招生學考,今日天氣正好,又恰逢佳節,這徐福有一串不離身的佛珠,多半會選今日進香,他們便來此碰碰運氣。
如今看來,到底還是有些緣分。
沈慕林知曉今日并非洽談最好時機,索性将事情抛到腦後:“徐掌舵,這便是令郎吧。”
徐福蹙眉看去,頃刻間便認出兩人,無他,實在是這一家人容貌氣質皆為上乘,尤其是現在眉眼含笑如沐春風的小哥兒,談起話來叫人隻覺得身心熨帖,舒坦極了。
“你家也有人……”徐福瞥了眼顧湘竹,登時揪起自家小子,“你這瓜娃,趕緊給老子跪着去,你瞧瞧人家這滿身學問的氣質,明你也是長在書堆裡,成日沒心沒肺的。”
不遠處傳來幾聲嬉笑,為首之人模仿着徐福語調:“瓜娃,跪着去啊。”
徐元惡狠狠瞪回去:“劉進,你走開!”
劉進又嘲弄道:“就你也想考進府學,不如趕緊成親生個娃娃,以後也住在船上,浪裡來浪裡去,再沾一身魚腥味。”
徐福捏着佛珠,忍了又忍,拉住兒子想快步離開。
劉進高聲道:“你爹就是個精利自私鬼,旁人都入會捐銀錢,你爹搞着船隊,一分都不曾交納,啧啧,元寶啊,你說若真讓你入學,日後還不是要壓榨百姓,克扣他人口糧?”
“敢問閣下,捐銀何為?”
劉進大咧咧走過來,循着聲音站到顧湘竹面前:“你方才講什麼?”
顧湘竹不曾退讓一步,他語氣平淡,不懼不惱:“你方才論及捐銀,想來是為行善舉,救困苦,止災禍。”
劉進微微蹙眉,暗道這書生雖瞧着氣質卓然,但細細分辨便能知曉并無所長,衣衫飾品均是普通之物,想來也是清貧人家。
他嘴角緩緩勾起,又是個想攀附他的人。
“既是捐贈,便在個人,若強行逼迫,與強征雜稅有何區别?”
劉進笑容凝在臉上。
顧湘竹不急不緩道:“商人需按《稅法》繳納稅銀,若遇災禍戰争,收稅略有上浮,是為救災救民,且由官府訂下比率,收納稅銀,我隻問你,徐掌舵可有避稅之行?”
劉進遮遮掩掩,決斷道:“他這般摳搜,必然……”
徐元一腦門撞上他胸口:“去你大爺的,我爹繳稅時你不知道在哪個花樓裡浪|蕩,張口閉口就是胡說八道,你樂意捧着那幾家,你便去捧,少來招惹我,仔細我明日端一盆臭魚爛蝦扔你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