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戌,天祿城外。
白鹿與靈麂将幾人送往門前,原地對視了一會,想起承諾過的山君之瞳一事,還需幾位多費心,雖無望令二者作聲,表述言喻之情,當它們提起步伐走上前來,卻表現的十分穩健,将桃花枝與柚子葉一同置于地面,上前對幾人低頭行禮,紛紛作以道謝,既是告别,接着又叼起,最後銜枝而去。
各朝兩邊分别奔去,樓少淵專注的左看右看,直到最後一絲白影悄無聲息地埋沒在深處,這才回過神,反倒顧念起它們此行不是太容易被發現了?等到疑問冒上心頭,稍稍不解:“它們這樣豈不是更容易被發現?這白毛模樣的,在夜裡也是好認極了!要是被捉住,那還了得?”
風起月升空,蘭桡累了,就找了一塊鎮石坐下,将撫遺從身後拔出,手持地面,說:“多慮了,它們可聰明着呢,哪能這麼輕易被你這種凡夫俗子識破,飄迹其間隻顯化花瓣落地,難現真容,這靈麂鹿的真身自然是肉眼也識不清的,除非它們落入旁人設置的陷阱,不然誰也看不見它們銜花繞城的模樣。”
難怪哎!果真不一般。這就要離開了,我是有點不舍呀,還沒告訴我們進門的辦法呢?封城那麼多年,我看宵禁早就作廢了,再也無需用什麼路引做揭示吧?我可沒這個啊!沒人管,要不我們翻牆進去吧?”眼下确實封城了,叫喊半天不見人來,貌似喧嚣就隻存在于裡面,料想今晚,估計得吃閉門羹了,樓少淵更想使勁看出一點門縫,哪怕是一點也好,密得一點也不透風,見沒戲了,也找個石頭坐着。
蘭桡起身,将撫遺劍從地面拾起,早一步奔過去大肆拍門:“好大的口氣,你翻一個試試?這麼高的城牆,真以為這是别人家宅院呢?再不濟,也得先敲個門吧?”
樓少淵也起身叉腰反笑,直接道:“門?就你這小身闆,你看這門敲得動嗎?敲醒縫中的螞蟻還差不多。”
地上散落着幾株花枝,錦玉這才注意,彎腰撿起地上遺落的“杏花”繞指來回轉,摩挲片刻擡頭:“街邊那位公子,各位是否還有記憶?看見他後車所覆蓋之物,也是一車杏花,看這花枝非淡亦非濃,定是他落下了,不過好生奇怪。”
獨翊也接過來嗅了嗅,這摻雜在其中的花香并不是出自杏花,大驚:“我總覺得這枝特别像桃花?!難道?!靈麂是拿錯了?!真不妙!它誤将杏花作桃花了!”
樓少淵低頭納悶,望向黑暗:“那怎麼辦?有何講究嗎?情況再怎麼緊急,這下也追不上它們了吧?”
獨翊也不知情了,先将花收攏于袖口:“先收着吧,找到山君瞳後,再還給它們。”
“哎!早說有這等事,這一遭走的可真不容易,那閨男事先也不提前說道,省的自讨沒趣,這人生地不熟的,這下好了,害我們白走一道!”
樓少淵張開雙手,站在城外叫天喊地,隐約聽見了城内花炮聲傳來,隔牆旁聽,裡頭定是熱鬧的很,城外冷又黑,若是他獨自前來被關門外,倒也可以和孤魂野鬼作伴,自我陶醉一會,眼下人太多,保不齊是找個落腳點了。
“客從何處來?”
衆人吃驚,連錦玉都沒察覺到這人從身後經過,更别說獨翊了,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再也不給别人疑問的機會,他就先自提名諱:“在下介如遊。”
音容笑貌皆是真,此人為自己做了身素布袍,外頭蓋着一身月白的風帽,着實冷不到了,他直立的就像個木頭樁子,若不是那隻“蒙面盜賊”在他身上奔來跳去,他站很久,都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介如遊給它做了一件單衣和露耳小帽,奔跑時更像一位俠士了,快速跑到他肩上做乞讨狀,依依向外方讨好,尾上環紋相間,悠悠搖晃着好生滑稽,這張臉生得相當童顔,語調較為中性,凡人之身也不作假。
三人料到,于是放下戒備。
今夜走投無路,蘭桡也别無選擇了,便前去問他:“四方來客皆有,你懂得怎麼進嗎?”
介如遊靠近,笑眯眯的問:“進什麼?”
蘭桡實話實說:“天祿城。”
介如遊突然垂下頭,歎了口氣,又打起精神來:“要進去?那怎麼行?我都進不去了,你們要是能進去,記得第一時間捎上我。”
樓少淵上前追問道:“就是想問問你,有什麼能進去的辦法?”
“缺錢咯!我的浣子要餓死了,我被人趕出來了。”
言罷,那“蒙面盜賊”忽然使盡渾身解數,跳下身前悠悠轉了兩圈,更像故意醉酒,直接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假意裝死,這麼熟練的做派,更不像第一次了,直到獨翊覺得奇妙,立刻蹲下身,投了兩枚銅錢在它手上,撞擊聲落入手中,像是察覺到了一樣,尾巴揚了揚,起身看了一眼,數額沒達标,又躺下了。
好吧,再裝死一會。
……奇怪?主人今天怎麼不哭了?!!
邵為雪不想浪費時間,立馬問:“多少錢?”
介如遊擡眼思考了一會,手下卻隔着布料摸了摸袖中的盤纏剩的如何了?真相就是一分一毫也沒有,但還是要假意不懂人情般,努了努嘴:“不多不多,想給多少給多少,要是這件事真成了,我就是通關文牒!”
一頓操作下,邵為雪摸出一包銅錢,毫不猶豫的丢給了他,介如遊見她如此爽快,揚起雙手穩穩接住,也不磨蹭了,一手向下撈起那隻“蒙面盜賊”,将它夾在胳膊下趕往城門口,拍門大喊道:“我是介如遊啊!是來還錢的!要錢的把門開開!路過我這個店可沒你們這個村了!”
敲了半晌,終于有人來開門了,那人看見他。慢慢睜開大眼,終于看清眼前的人,嘴張了張,按下了罵聲,想必早就和介如遊相識的不清不楚的,忽而又感到奇怪:“你好大膽呀!一晚上就賺回來了?又是搶劫去了?老天待你還挺重視的,沒讓人給追殺回來,要是連累了債主,有你好果子吃的。”
那人側頭看到幾位素不相識的,又道:“哇!這麼多人?都是哪來的?你到底騙了人家多少錢?”
介如遊卻不當回事,正津津有味的偷摸着看,聽到他問,将銅錢揣在“蒙面盜賊”的懷中,“盜賊”也很識趣,閉着眼也小心翼翼的抱住,呼呼大睡起來,介如遊一手抱“盜賊”,立即伸出右手,莊重的對着幾人介紹道:“這位是我的老闆!”
一陣狂風竄進了門内,那人如同隔風牆一般,将風都擋在自己身前,這下渾身上下打着哆嗦,招招手說:“哎呀不說了,請進吧,哪能不讓人進呀,外頭不宜久留,就是有點怕怕。”
介如遊大肆揮舞着“蒙面盜賊”的尾巴,一搖一擺的樣子極為可愛,高興說:“哎呦!可以進啦!快進來!”
幾人終于進入天祿城,想必封城也擋不住這盛況,來回人頭攢動,擁擠一陣後又寬闊了,遠望過去,實在看不清盡頭,介如遊早就抱着“蒙面盜賊”不知去向,樓前有人登台唱戲,不是來人請的,更像是民間組織起來的草台班子,咦咦哇哇的唱腔有闆有眼,對面又是瑤台酒樓,勾欄外啼聲愁愁,放眼此間,俗相不絕。
忽然,獨翊倒是看到什麼熟悉事物?原來就是那場草台班子戲,激動得不行,原地打轉一圈,拉着樓少淵連連跺腳,頗為激動:“樓兄,我們去聽戲吧?!”
“這有什麼好玩的,叽叽喳喳的又聽不懂,太晚了,當務之急先找客棧,以後有的你看。”
樓少淵駁回了。
獨翊最愛聽戲,聽人間戲,這做派,就像是天上的神仙入了凡間,戲罷才散,聽的也入神,稍不盡興就興緻全無,這毛病從樓少淵來時,就改掉一半了。
所以獨淮客一開始是杜絕的,另外兩人,也就是席湘筠和蘆荻秋,覺得獨淮客作為妖,怎麼也愛民間籠統一說?弟弟喜歡什麼便讓他多去嘗試,不要阻絕,這樣他對任何事都充滿熱情,對外放松管制,便派生無邪之道,獨抒己見之風,當然,這也是個極端,一說自省其身就罷,二者若是跟個脫缰的野馬那般,自當劣性不改,朽木難成器,更無可奈何。
奉勸多年後,獨淮客也漸漸放寬心,從善如流,但願他能做個潇灑公子遊蕩世間,心無所憂。後來一想,潇灑歸潇灑,惹風塵不能做,走的太高也不行,太低又低聲下氣,京城獨府之主最為恰當。
好在樓少淵對聽戲無感,拉着他去到對面這處酒樓,幾人挑了幾道好菜好茶,為了能讓獨翊如願,挑了個順眼的窗外看了一會底下戲,見酒樓中也有客宿,那就免了再尋,沒成想靠窗的房間早已滿客,想必這番隻能看後景了。
與此同時。
回到府中的谷莫渠四處打量,瞻前顧後,門前的羅漢松前插了正待燃燒的三炷香,還剩半截,心中卻沒好氣,好在奔波了一路,回了趟家,怎會無人接見?好說歹說,驚喜也是要有的吧?聽說是全府下人都去搗鼓廟會去了,早去了一刻鐘,沒空理他,于是步入庭院,百無聊賴道:“我才沒回來多久?怎麼連門也不開了?如此封閉的情況下,誰能知道裡面有廟會?”
阿童在廚房搜羅了一堆零嘴水果,端着走來:“阿童也不曉啊……吃點吧少爺。”
他将果盤放置在搖椅的右側,谷莫渠攬了攬袖子,等他坐上搖椅,欲要摘葡萄,觸之可及的指尖又頓了頓,笑着宣布道:“今日幸事,是遇到了我的東陽女,阿童!快幫我查查!她是東陽哪裡的姑娘??!我要即日提親!不不不!是明日!這些杏花你得好生照顧,後日我就要抱得美人歸!”
阿童見他胡亂言語,到底說不清是何時了!于是替他壓下大話,小心試探道:“可是公子,還剩一天!這杏花可是用于明晚那場陰陽戲上的,想必剛才卸車,戲台周邊早已命人插滿了杏花,已經沒有剩餘可用的了,我想他們此行是從東陽而出,也不一定要來天祿城呀?況且那麼短時間内……定是不回東陽的。”
“什麼?!你不是說他們此行也是奔着天祿城來的嗎?怎麼又出爾反爾了?”
谷莫渠猛然嚎哭一陣後,又起頭頓悟:“不行!絕不能讓美人落入别人手中,我若是娶了她,豈不是可以和那個京城的什麼獨慎之打好關系!美人和人脈,自然是一舉兩得哈!我看誰敢不答應?不過他們要杏花做什麼?我家美人都看不上的東西,其他東西也能看上眼?”
阿童好似在哪打聽到了消息,也不打算隐瞞了,輕咳了一聲回應:“換句話說,根本是為了引那靈麂啊……”
靈麂?
谷莫渠疑惑了,摸了摸下巴後,才記起什麼一樣,險些倒下去,雙腿也争相開始顫抖,連帶着搖椅來回晃動:“什麼靈麂啊?是那黃麂吧?他們經常吃的那個?我離開這麼久了,還以為這些嗜好早就消亡了,怎麼還時興虎口奪食?就算如此,當初被那些老虎吓個半死,也是應得的了!還不長記性!”
阿童賠着笑臉,道:“是呀少爺!不過這也隻是個傳說罷了,據說這靈麂與白鹿銜花繞城一圈,傳聞中銜的就是這杏花!它通體全白,如同山間神靈!不過靈麂是後來加上的,又被稱之為“白麂”,說是這東西機靈,卻又蠢笨,黃麂也很容易被捕殺,靈麂便不同啦!它是看不到的。”
谷莫渠自然是萬分不信,畢竟傳說這種東西各執一詞,是非真假有待考證,猜疑道:“當真是杏花?什麼叫機靈又蠢笨?這你也信?”
阿童告知實情:“其實每年廟會時,都會運來不同的花吸引靈麂,但是無一例外沒有成功,隻是這次輪到了杏花,靈麂鹿乃是人為供奉,自然是見過才要信奉的了,少爺要是不觸碰,應當敬而遠之。呃,反正這一趟收攏的花多,沒準能引來真的呢??!”
谷莫渠開始胡思亂想了起來,如此顧彼忌此别人,想着東陽美人身上也挂着劍,要是位習武女子,定是無人能近她身的,可是山中真有猛虎出沒,要是真遇上了,也不知能否脫身:“唉!你說東陽美人會不會有危險?一路來我還是沒有見到過她的身影,如果不經過大路,去的也就是山中?!那山中有多少豺狼虎豹啊!會不會她們已經……父親?!”
谷老爺咳嗽了兩聲,沿着庭院的小路走來,看他面色黯淡,低眼渾濁,見到他的第一眼,便是囑咐道:“杏花引麂一事,切莫伸張。”
谷莫渠皺眉不笑,瞬間站起身,實在聽不下去了:“難道您也信這些東西?”
谷老爺仰面朝天,不停地夢呓道:“它的肉與一般黃麂的肉相同,可藥效不同,沾靈氣而生,食之可延壽!若在有生之年能夠遇見,或是食上一塊,讓我死也是瞑目了。”
谷莫渠連忙站起身,哀求道:“爹!您别再這樣了,殘害生靈也并非是能救人命的!”
谷老爺面帶責備,嗤笑着說道:“你這孩子懂什麼?周邊那隻猛虎你還記得嗎?我們這麼多年避免外出,是奪了人家眼珠子,指不定還虎視眈眈的盯着呢?若是我終時能等到,那可真是……死而無憾了。”
聞言,谷莫渠一陣嗔笑:“可您又在家中供人佛像,又一遍圖害生靈!您難道不覺得難為情嗎!”
對于這個兒子,谷老爺恨其愚鈍,也時常反思為什麼這個兒子,如今回鄉,還是那般做什麼都不求上道?!反複叮咛過後,再次強調:“怎麼和你說呢?你就等着吧!而且我要告訴你,你雖從不吃麂肉,但你不能将引麂一事告訴旁人,知道嗎?”
“我……”
他暗啞的噤了聲,這下連谷莫渠也無話可說了,當年因奪取虎眼一事,被迫離開天祿城多年,早已有人算到那赤虎被點了靈智,是為總有一日在城内大開殺戒,卻不料這麼多年也沒逐個擊破,反倒城内貪食野物之事日甚一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