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夫人》的電影從神甫銀川的視角展開,像是翻開一本陳舊的日記,那個年代,倫敦的下層娛樂生活被馬戲團裡名叫“魔鬼夫人”的女人主宰着。一個女人放棄了一切的時候,恰恰就是她擁有一切的時候。
隻有銀川堅持叫她“蓦然夫人”,聆聽他講述的畫外音試圖糾正,已是中年人模樣的銀川眼皮也不擡地笑笑。回憶繼續。
那次銀川自疫病中活了下來,和維多利亞一樣,生活似乎重新有了轉機。他被提升為主教的助手,外人分外好奇這個沉默寡言的東方人——他幾乎不說話,但凡說話,都是引用聖經裡白紙黑字的詞句,一種神聖兼具神秘的混合氣質抹殺了他可疑的出身帶給人的信賴危機。但總有人锲而不舍地追問。
“日本人?”
“……”
“朝鮮人?”
“……”
“東印度人?”
“……中國人。”撬開了銀川緊閉的唇齒,對方不以為意地哈哈大笑,主教則勃然大怒,不能容忍一部會說話的聖經吐出别的言語,殘酷的體罰接踵而至。
外号“瓷娃娃神甫”的銀川像是舶來自他故土的名貴瓷器那樣被束之高閣,于此同時,維多利亞的生活分外精彩。意外到來的遺産給了她重返上流社會的門票,她本可以嫁給一個紳士,改頭換面,重拾她原本姓氏下的體面生活——但是她沒有。她投資了情人維克多江河日下的馬戲團,也像她計劃的那樣,“魔鬼夫人”聲名鵲起,老馬戲團似乎回光返照。耍戲法,講故事,跳脫而狂野的偶像……靈感來源于遙遠東方的社戲。
許多人專門花錢來聽魔鬼夫人講遙遠東方的奇聞逸事,她轉而用比票價更昂貴的茶果招呼這些客人,所以其實并賺不到什麼錢。每星期一次的保留節目,她當着衆人的面把自己的頭放到據說餓了一周的獅子的嘴裡,如果獅子沒有把她的頭咬掉,就意味着地獄還沒有召喚她回去。
她身邊的情人來了又走,馬戲團的維克多向她數次告白,最終失望,從情人的位置退下,成了她“忠實的朋友”。她始終沒有死于獅口,隻是每當把頭置于獅子的利齒之下時,瀕死之際,她腦中總會浮現一些意外的場景。她無法控制自己在死亡的邊緣遊戲,可能是對那些已經模糊不清的回憶上瘾。
她的父親、母親、丈夫,遠方的教堂……有時還有銀川。
維克多和平凡的女工結婚,收養了異形秀裡的畸形兒,他放棄了舊帳篷,住進了樓房,決定從馬戲團團長的位置上引退。維多利亞成為新團長,她的目标是帶着老弱病殘的馬戲團離開這個國家,在整個歐洲巡演,直到不得不結束的那一天。
此時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她的遺産揮霍無幾,青春已然消逝,身邊虛榮而聒噪的年輕情人不離不棄,隻是為了榨幹她僅剩的錢,但是因為孤獨,她決定容忍。此時東方的奇聞逸事已經不再叫座,連她最好的拍檔,那頭獅子都已經老死。馬戲團臨行前夜,她去了教堂。
在忏悔的隔間,那一頭是已經成為神甫的銀川。
她知道對面是他嗎?
如果不知道,為何會突然說起那種來自東方的晦澀的難懂的語言?
聽起來像是他的母語,卻因為塵封太久,已然無法辨認。
在另一頭默默聆聽的銀川無聲地淚流滿面。他們并看不到彼此的臉,透過欄杆,她似乎想伸出手去,不小心露出的皮膚上露出難以啟齒的絕症的痕迹,她抓住袖子,又收回手,最終推開忏悔室的門走了出去。
銀川同樣伸出手,想要推開隔間的門,卻猶豫了,指尖捏緊成青白色,始終沒有鼓起勇氣,隻能聽着她的腳步走遠。
她沒有什麼好忏悔的,隻是為了向他告别。
蓦然夫人并非每次都能死裡逃生,她的魔力似乎消失了,最終死在她魔鬼一樣的情人手下。離開英格蘭後不久,在帳篷裡,他們發生了争執,情人将維多利亞刺死,卷走了她剩下的錢财。
她死在她也說不出來的某地,她這一生不屬于任何地方,死時也沒有神的使者在側,指明她死後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魔鬼夫人”會有所偏好嗎?
她死亡的消息傳回倫敦,兇手在異國犯案逃逸,案子不了了之。她唯一稱得上密友的維克多長歎一口氣,苦澀地接受了這一切。她的一生草草了事,甚至不能稱為傳奇。
直到五年之後,一位神甫像往常一樣傾聽忏悔,忏悔者坦白自己五年前在異國的土地上曾犯下的一樁殺死情婦的罪行,沒想随即被闖入忏悔間的神甫刺死。此事造成極大轟動。
殺人者銀川被判絞刑,這些年,他藏的很好,直到此時才被衆人得知,這原來是一位東方人。在行刑前,泰晤士日報對他進行采訪,才從他口中獲悉Ms.Sudden的故事。他如今的外号被叫“撒旦神甫”,當着衆人驚異的目光,他卻笑了。
在故事的結尾。
絞索套到了銀川的脖子上,他的腳下踩着陳舊的木闆,行刑的機關會在幾秒之内彈開,然後扯斷他的脖子。
其他人給他戴上頭套,不忍看到這個東方人殉難者一樣的眼神。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中國人?”
“出于外交禮儀,我們已經請示了你的祖國,你的女王震怒于你犯下的令人發指的罪行,親自向維多利亞女王緻歉,并表示接受大英帝國對你的一切處置。”
——他的女王?
遙遠的東方王朝已經迎來末日,曾經不可一世的女掌權人正在墳墓裡腐爛。
縱然在這片土地度過了人生的大半部分,不列颠帝國依舊不屑于承認他這個子民。
銀川眼前已然黑下,卻毫無畏懼,反而異常平靜,把頭塞到獅子的利齒之間,原來是這種感覺。
但他确實有話想說,忘了是多久,他第一次沒有引用聖經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