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雨沒有落到裴連漪身上,可他的心卻像被密密麻麻的東西擊穿,酸軟難忍,幾乎站不住腳。
發現他虛浮盈動的眼神,鬼面男似乎擡了擡手想扶住他的肩,快碰到他的上臂時,男人卻停下動作,隻留下一句“我明晚還會來”,便閃身離開了卧房。
“呃啊.....”他走之後,裴連漪沿着晃動的門闆蹲下身,他咬牙閉上眼,原本發白的臉龐紅成了一片。
夜雨微寒,就算隔着門,穿着單薄寝衣的後背也像沾上了一點潮氣。
裴連漪遲遲沒有起身,他用手指扣住門框,腦海裡全是自己把指尖掐進鬼面男手臂裡的瞬間。
“家主.....!家主您怎麼了?!”瞧他房裡沒有一點光亮,巡夜的曹賢連忙跑過來,将燈籠放到門外。
感受到外面的暖意,裴連漪這才回過神,啞聲道:“沒什麼,有點受涼而已。”
說着他踉跄起身,披上精細的外衣,打開了房門。
下人們很快送進來了熱騰騰的金絲棗姜湯,還有一盤白玉蘭點心。
為了不叫人看出端倪,裴連漪隻好當做無事發生,漫不經心地吃起了夜宵。
見他神色有異,曹賢垂下蒼老的眼說道:
“依老奴看來,自打小少爺出走,咱們府上就少了些許陽氣,這最重要的男丁一少,可不就會招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來麼.....”
裴連漪拿着銀筷子的手一頓,有點無奈。
經過剛才那一遭,摸到鬼面男手上鼓脹的青筋時,他就知道這不是什麼妖魔鬼怪的事。
那個男人雖然強大到不像人,可他有炙熱的喘息、血的流動和.....成年男子才有的反應,分明就是活人。
不過曹賢說的有幾分道理,自從子纓逃婚離家,沒有兒子的吵鬧,這個家裡就失去了一大半生機。
男丁?想着這兩個字,裴連漪的眼前又浮現出霍景昭溫潤爽朗的臉。
如果他在這裡,興許能抵擋這些怪事。
攪動着淡金色的湯羹,裴連漪發現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居然有點不可收拾,但想到鬼面男的威脅,他又是一陣心悸的滋味。
就在裴爺苦惱于“怎樣讓那個男丁名正言順的進門”時,機會來了,容楚城迎來了十年一度的大盛事——龍舟會。
古書有雲,龍神曾落戶于容國,生下六兒六女,後來六個兒女各自婚配,誕下海神、地神、風神、火神、戰神和酒神。
後來,容楚城就以海為尊,世代打造出一條龍舟,讓人們沿着湖海呐喊,以搜尋海神的蹤迹。
此地海上運輸常年由四大家族把控,為使得權力公平的更換,商會便和四大家族聯合舉辦了賽龍舟大會。
隻要是城裡經商的人家都能選出代表參賽,而獲勝者不僅可以獲得一年的海運定價權,還能為家族在城中最大的皇家寺廟——天音寺奉香。
說起來,這算是光宗耀祖的事,但真正肯參賽的小商戶少之又少。
問起來,那就是怕死。
盡管賽事獎勵頗豐,但海上狀況多變,稍有不慎就會掉海喪命。
更何況四大家族有錢有勢,每每派出的參賽者不是壯兵就是老道的混江龍,尋常老百姓拿什麼跟這群老爺們玩?
久而久之,人們就認為賽事不過是四大家族演給大家看的,反正最後的勝出者隻會在他們之間。
但誰也沒想到,這一屆的龍舟會,竟從半路殺出來了一個攔路虎。
桑刹找到霍景昭時,男人正坐在湖邊抛石子。
他沒有換下昨夜的黑衣盔甲,此刻還披散着黑發,發梢有被雨水弄卷的痕迹,看起來有點懶散,還有一絲深沉的邪魅。
“少宗主今日的心情很好。”望着小石塊從他掌心飛出,平穩的劃過水面,桑刹低聲道。
霍景昭每扔出去一塊石頭,就會喝小半口酒。
桑刹知道,那是他對自己的一種控制。
和溫潤淡泊的霍家公子表象不同,九華宗的少宗主實際是一個重欲的男人,酒色食貪,在這具成熟的男性軀體上展現的淋漓盡緻,但為了修煉内功和盡早完成計劃,他不得不常年壓制着它們。
那些得不到釋放的東西最終變成污黑,在練功的暴走、生死攸關之際,與他如影随形。
石子丢完了,酒還剩了一大半,但霍景昭沒有再喝,而是把剩餘的酒倒進水裡,忽然笑着說:“昨晚他想咬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眼中興味十足:“他為了咬我,主動抱住我的手,捧着我的右臂,抖得就像一隻初生的綿羊,奶白奶白的。”
想到那個姿勢下,自己低頭時不經意瞥見的白皙,霍景昭的瞳孔一深。
難怪沒有換衣裳.....桑刹眉頭一跳,立馬反應過來他在說誰。
“少宗主可有受傷?”他試探性的問。
“他要真敢咬,我就卸了他的下巴。”霍景昭站起身,自懷裡取出剛簽的龍舟大會生死狀扔給他,冷道:
“你今天找過來,是為了這個吧。”
接過男人扔來的紙張,冷汗直冒的桑刹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道:“是,少宗主,宗主說過,這次龍舟會是攪亂四大家族,引起他們内鬥的好時機,我們.....”
他原本還不知道該怎麼和男人禀告這件事,畢竟以霍公子現在低微的身份,怕是不好招搖參賽,不料對方已經報了名。
“我會滿足他。”霍景昭打斷他的話,他負手而立,語調變得平淡:
“不過這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霍家,為了在天音寺奉上那兩柱不滅的香火。”
他凝望着湖面,黝黑的瞳孔似乎多出了一道裂痕。
練功受重傷、用刀剮腐肉、烈酒沖洗傷口時他連眉頭都不皺,但此刻,桑刹卻在男人的眉目裡捕捉到了一股淡淡的寂寥。
還有.....孤獨。
坐擁世間最奢華的九華宗,無數美人萦繞的少宗主,也會感到孤獨嗎.....?桑刹搖了搖腦袋,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便拱手道:
“是,屬下這就去回禀宗主。”
另一邊的霍家,得知兒子要參賽,霍家夫婦有一點擔憂,但更多的是喜悅。
想到兒子如果能獲勝,興許就不用做裴府的贅婿,不必再寄人籬下,霍夫人就撐着病體,和相公一起給兒子做參賽的衣裳和劃舟漿闆。
霍景昭回來時,夫婦倆還在忙活。
“爹和娘,在做什麼?”他剛進門就邁入柴房,舀一勺水喝下後,換了件白色褂子,再擦着手回到院子裡。
瞧見兒子腳踏日光、一身清爽的出現,霍夫人彎起眼,忙拿起新衣裳在他身上比劃。
“在給你做比賽的衣服,老霍,你看,我就說這顔色和景昭相稱吧!”說着,她瞪了一眼旁邊的中年男人。
她手裡的料子紅白相間,上面貼着防水的油布,在太陽底下好像閃爍的鱗片。
“是相稱,跟條鯉魚似的。”霍父攤手道。
霍母立即回怼:“像鯉魚才好呢,鯉魚躍龍門嘛!”
聽得他們的對話,霍景昭爽朗地笑了起來。
他長得俊朗如玉,平時的笑隻是人畜無害的老實,但面對家人真心一笑時,卻是滿滿的少年意氣。
看他這麼笑,霍夫人僵住,有點不是滋味地縮回了手。
“娘怎麼了?”霍景昭見狀斂起笑。
“沒什麼。”霍夫人暗暗拭淚:“想到你獨自出門做工辛苦,這些年家中的擔子都在你一人身上,如果有弟弟妹妹....”
說到這兒,她突然止住了話音。
霍景昭臉色微變,片刻後他蹲下身,溫聲道:“不苦。”
“娘放心,比賽的事,我會盡力。”
“好,好。”霍夫人拍拍他的手,欣慰的笑道:“你爹年輕時也劃過龍舟,不過那龍舟太窄,他太胖,一上去就翻船啦.....”
“哈哈哈.....”
“呵,區區一個被退婚的男人,他有什麼資格參賽?!”
一家人正其樂融融的說着話,門外突然傳來譏諷的聲音。
霍景昭回頭一看,原是冷家和師家的人找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