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緊挨着皇宮,占地廣袤的燕王府不同,信國公府坐落在西城稍微偏遠一些的位置,謝世簡獨自策馬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遠遠看見了國公府的大門。
隻是他還未進去,就聽得門裡一陣喧鬧,不多時朱門豁啟,數十護院配刀帶劍,騎在一水兒的烏骓馬上,護持着一輛檀木為骨、鑲金裹銀的驷馬車緩緩駛了出來。
這般闊氣的排場,登時便将孤身一人一騎的謝世簡襯得寒酸至極。
心中暗道一聲晦氣,謝世簡收緊缰繩,驅策着馬兒停靠在路邊,等着這些人過去。
可他不想生事,不代表麻煩不會自己找上門來。
那馬車行過他身邊時,慢慢地停了下來,車簾從裡掀開,露出他大哥謝世策嚴肅端正的臉:“三弟,你哪兒學的規矩,見到兄長們的車子過來都不行禮。”
謝世簡還未出聲,他大哥身邊探出個狹長尖削的腦袋,其上頂着的那對碩大青黑眼袋都快占了半張臉,正是他二哥謝世笃。
此時他掐尖了嗓音,怪腔怪調的:“大哥,人家可是燕王殿下身邊的紅人,哪裡還會把我們放在眼裡。”
謝大哥頗具長兄威嚴,他先是睨了一眼不着調的二弟,使其乖乖閉上了嘴,後又看向神色淡漠的謝世簡,眉鋒微蹙,語帶教導:
“你既得燕王殿下器重,就該自矜身份,拿出些體面來。”
“謝家的公子,獨自一人行在街上,像什麼話?”
謝世簡仍舊沒有下馬,隻拱手應了聲是,權當是謝過兄長的教誨。
謝大哥便也微微一笑,似乎對弟弟如此識相的态度十分滿意。
謝世笃見兩人态度客氣,完全沒有想象中的劍拔弩張,忍不住涼涼地諷刺:“連個小官兒都做不上,他能有什麼體面?”
對于這個沒腦子的弟弟,謝世策也是真的沒脾氣了,他低聲将人喝住,沖着車外的謝世簡一點頭,準備離開。
誰知就在這檔口,一直低眉順眼的三弟竟然主動開口:“聽聞大中正給二哥定了‘上中’二品,想來不日便會拜官,小弟還未恭賀。”
當朝選官多依據“九品官人法”,即由大中正及各地中正官選取賢才,通過其家世、行狀将人劃分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等九個品級。
當然,定品最為核心的影響因素,還得是家世。
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莫過如是。
而憑借謝家高貴的門第,謝世笃都隻評到了個“上中”,其才華人品之拉胯,可見一斑。
可惜他聽不出謝世簡語氣裡的諷刺,隻以為這是無緣官場的三弟在羨慕嫉妒自己,當下還喜滋滋地準備嘚瑟,卻被自家嫡親兄長暗中捏住了小臂。
謝世簡依舊一襲青衣,意态從容,謝世策看他的眼神卻多了幾分警惕:“看來三弟在王爺身邊日久,果真是獲益匪淺。”
謝世簡含笑不語,打馬讓到一邊,示意他們先過去。
直到馬車緩緩駛離,重獲自由的謝二公子忍不住抱怨:“大哥,你對他那麼客氣幹什麼?”
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眼這個隻懂吃喝玩樂的弟弟,謝大哥臉色凝重:“舅父被拜為大中正的消息,你我都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而給你選官定品,更是舅父書信裡悄悄透露的。”
“謝世簡能從哪裡知道這些?足可見王爺現在是真的信重他。”
謝世笃不以為意:“那又如何,咱們才是王爺正兒八經的表兄弟。他一個胡姬養的庶孽,還能翻出什麼浪花不成?”
母親是個生番胡人,僅憑這一點,就框死了謝世簡的前程。
他選官的資格都沒有,無論再怎麼優秀,還不是注定一輩子被他們壓得死死地。
*
好容易送走兩個瘟神,謝世簡打馬進門,剛在二門前翻身下馬,就遇到信國公身邊的大管家。
管家給他見了禮,笑問:“公子是要給老爺請安麼?可是不巧,老爺正在會客,得煩您再等等。”
謝世簡點頭:“我稍後再過去。”
管家應了,過來親自給他牽住馬,躬身等他進去之後,才将馬兒交到一旁的騎奴手上:“好生伺候着。”
雖然在規制上略遜于燕王府,但信國公府作為百年士族謝家在建康城唯一的駐地,自然也是堂宇巍峨,鬥拱交錯。
整座府邸在恢弘莊重的同時,亦是庭院深深、回廊曲折,自有一派毫無匠氣的精巧神秀。
謝世簡面無表情地穿行在這些或威嚴、或精巧的亭台樓閣間,直奔目的地而去。
而他的目的地,卻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小院。
院中有個女人正在織布,天色漸暗,她卻隻點了一盞小油燈,遇到看不清的地方,還要時不時低頭看上一眼,紡織的頗為費力。
謝世簡倚在院門處看了一會兒,才走到女人面前,行了個請安禮,沉聲道:“阿娘。”
他這一出聲,專心操勞的女人這才驚覺有人過來,慌張地一擡頭,發現來人是他,霎時綻開一個驚喜的微笑,起身過來迎他:“簡兒,你回來了。”
女人是南燕貴族女子常見的打扮,低頭做活時還不明顯,起身後,她迥異于漢人的深邃五官和瑩白皮膚便暴露無疑,昭示着其異族的出身。
此女便是謝世簡這一世的母親,謝梵娘。
她是羯族人,作為舞姬被人獻給了還是年輕公子的信國公,春風一度後誕下了謝世簡,從此被接進謝府,成為了風流成性的信國公屈指可數的有名分的後院女人之一。
就連“謝梵娘”這個名字,都是信國公親自為她取的。
将母親攙到屋内坐下,謝世簡親自煎水烹茶,又問:“家裡的下人呢?怎麼一個也不見?還有,前些日子不是送了兩擔蠟燭回來,您怎麼還在用油燈?”
桐油做的油燈煙霧彌漫,散發着一股讓人不悅的刺鼻味道,就連謝家最下等的奴仆也不屑用這玩意兒照明。
在大門外被人攔住刁難,謝世簡還能不以為意,可現在看見母親受苦,卻讓他動了真怒。
謝梵娘卻溫婉一笑,似乎不覺得自己受了什麼苛待,隻道:
“再過幾天就是地藏王菩薩生日,夫人要為阖府做功德,籌備的人手卻不夠,就喊了我院子裡的人過去幫忙。至于蠟燭,法事剛好也用得上,我便讓他們一并擡去了。”
她口中的夫人,自然是出身荥陽鄭氏、育有二子二女的信國公正室——鄭夫人。
對此,謝世簡隻是冷笑:“她哪裡會人手不夠,分明是趁我不在家,存心為難您。”
見他動怒,謝梵娘怕他去找正房麻煩,忙勸道:“她是夫人,我本該執帚打簾,勤謹侍奉才是。現在隻用出幾個人、幾根蠟,已經是天大的福德了。”
說着又拉起他的手,笑得心滿意足:“這都是全仗着我兒争氣,為娘的才能有如今的好日子。”
“就連你妹妹,往後也能有一門好親事。”
這算哪門子的好日子,謝世簡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