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教廷,據說,主的目光将長久停留在這裡。雪白的建築有着環繞的白牆和沒入雲端的尖頂,彩色的琉璃映着碧藍的天空,無數白鴿在那裡栖居。
唱詩班口中唱着聖歌,被選中的軍人沐浴在聖歌中,仰頭看向高台的方向。神的使者就站在那裡,披着雪白織金的聖袍,長發盤起露出天鵝般的脖頸,深黑的眼眸含着寬容和悲憫。
她掌中是細長的柳枝,尖端點着一點清水。
這是祝福儀式。
他恍惚地看着高台上的人,眼前模糊的景象晃動着,似夢似幻。他忽的,就閃過一個很淺的念頭。
——原來她長這樣啊。
他似乎無法将她和那個在卡斯星被機兵握在手中,如羽毛一般輕盈的,回頭朝他露出悲傷笑容的人重疊在一起,但腦海裡某個聲音告訴他,這就是聖使。
教廷聖使,桑燭。
他随着人流上前,聖使平靜慈悲地低垂着眉眼,一點清涼的水點在他的眉間。
她說:“主将護佑你凱旋。”
然後,他應該随着隊伍退下,在他的記憶中,他的确是這樣做的。遠征在即,作為軍人,他不可能在祝福儀式上冒犯給予他們力量的聖使。
但這次,他怔怔的,沒有動。
身後的戰友試着推了推他的肩膀,但他依舊沒有動,直到聖使再次垂眸看向他,眼裡似有疑惑。
他開口問,那聲音像是從靈魂深處直接吐露出來的,幾乎讓他震顫。
“聖使大人,您知道您将我們送往了……”
*
奴隸猛的睜開眼睛,他在粘稠的液體中劇烈掙紮起來,手肘和腳跟不斷撞擊着透明的壁障。液體從口鼻灌進他的肺和胃,他發出咳嗆,耳中模糊地聽到了嘀嘀的警報聲,随即液面降了下去,他的頭露出水面,得以大口地呼吸。
醫療倉打開,奴隸幾乎從裡面彈起,眼睛裡充斥着驚懼。
好一會兒,他才有些遲鈍地眨了下眼睛,意識到這裡不是機兵的駕駛艙,于是雙腿虛浮地慢慢站起來。
“你醒了。”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奴隸轉頭看去,表情已經恢複了平靜麻木。
桑燭坐在舷窗邊,沐浴着暖融融的光。她的手裡握着本古樸精緻的典籍,她正慢慢翻過一頁,低聲念了幾句後,擡頭朝他看過來。
“你昏迷了五天,現在飛行器已經在帕拉的星系範圍,大概再過半個小時就會降落。”桑燭擡手在手環上點了點。
奴隸張了張嘴,舌頭有點不太靈活:“卡斯星……”
一道銀藍色的光幕在他眼前展開:“這是第三軍傳來的報告,很抱歉,沒能拯救它。”
奴隸沉默下來,就連呼吸都幾乎停止了。他一字一字地看下去,确認了那場他早已親眼目睹的滅亡。
他竟然依舊平靜,微垂着頭,面孔埋在柔軟的陰影了,看不清表情。
桑燭合上典籍走過來,奴隸下意識想要後退,腳跟卻被醫療倉擋住。他穩住身體,才意識到自己渾身赤/裸着,隻能試圖借助醫療倉遮擋。
“您……”
桑燭的手穿過光幕,在他眼前攤開,奴隸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手心裡是一塊銀色金屬制成的軍牌。
“他們把你從機兵裡帶出來時,拿走了這塊軍牌,想要查明身份。我将它要回來了,現在還給你。”
奴隸愣愣地伸出手,軍牌落在他的掌心,帶着點溫度。他收攏手指,攥緊了,硬質的邊緣硌痛了手掌,卻又在疼痛中竄上隐秘的快感。
但他沒有松開手指。
桑燭并不把目光落在他的身體上,善解人意地背過身,這讓奴隸松了一口氣。
“每一次遠征都是一場悲劇,人們不得不繼續這樣的悲劇,是因為蟲巢始終高懸于天空,人們需要追求群體的延續,而不是溫和地走入黑夜。”桑燭的手指撫摸着典籍的封面,上面印着燙金的紋路。
“但這并不意味着,遠征中的每一個個體,都是必須被犧牲的。”
“所以我不窺探你的過去,也不詢問你在遠征中如何活下來,又為什麼沒有跟着軍隊一起回歸。”
“無論你有怎樣的過去,我都會帶你回到帕拉。”
桑燭說完就打算離開,留點空間給奴隸獨自消化一下現狀。
奴隸輕輕喚了一聲:“聖使大人。”
她停下腳步,側頭回眸,目光并不往下,隻落在奴隸的臉上。
桑燭忽然意識到,這應該是她和這個奴隸第一次清醒的,平靜的,相互對視的,不處在危機和混亂之中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