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妻子年齡差距很大,她年輕,鮮活,像一隻叽叽喳喳的小百靈,但我已經日漸垂暮老朽。”忏悔者露出遙遠的追思,“所以,我時常不明白她究竟想要什麼。但聖使大人,請您相信,我非常愛她。”
桑燭颔首:“主會相信您的真心。”
忏悔者大概還不太習慣在他人面前剖白自己,猶豫了很久,才緩緩道:“那天,我聽到長子的聲音,以為出了什麼危險。但當我走進去的時候……第一時間,我竟然隻有一個念頭。”
“主啊,他們看上去多相配,多麼美好啊,仿佛我是不配站在那裡的。”忏悔者低下頭,“但……我那善良的妻子,竟然願意讓我也加入這美好之中。”
桑燭:“……是,令夫人善良而真誠。”
忏悔者歎氣道:“如果她能記得給我們披一件衣服,或是松開繩子就更好了。她大概被吓壞了,昨天一天都沒敢回家,真可憐。晚上回家後還要面對床上那一片狼藉……我,我前一晚喝了太多水,沒有忍住,長子也是……”
他很快閉上了嘴,眼中露出歉意,像是肮髒的話題玷污了聖使的耳朵。
桑燭依舊保持着悲憫的笑容,垂眸聖潔,話音平靜:“所以,您是想要忏悔這場不倫的關系,以及沉溺于其中的自己嗎?”
“是的,聖使大人。但我還有其他的祈求。”忏悔者的臉上浮上一層紅色,“聖使大人,我想要詢問主,等我忏悔洗淨這一切罪惡後,我們……還可以繼續嗎?”
“以及,我可以讓我的另一個孩子,也一起加入這種美好嗎?”
桑燭:“。”
桑燭:不愧是帕拉的貴族。
忏悔者得到了慈悲和寬恕,風度翩翩地離開了教廷,臨行前再次捐出了一大筆點數。
桑燭低頭點開手環,一堆通訊請求跳了出來,十三條來自第三軍佐恩上将,七八條來自王室那位陛下,還有兩條來自鉑西。桑燭漫不經心地垂着眼,将這些通訊請求一條條劃掉。
又一位忏悔者走進忏悔室,桑燭有點離譜又有點期待地想,不會是三人行中的那位繼子吧。
她擡頭看去——嗯,不是。
“鉑西少校。”桑燭帶着點無法察覺的失望微笑道,“您還沒有啟程返回第三軍嗎?”
“聖使大人也不用這麼想趕我走吧?明明往年星紀日之前,我也都會來忏悔室見您。”鉑西幽幽歎氣,一縷栗色的發絲垂到眼鏡前,讓他看上去三分憂傷三分明媚四分委屈,“今年我的請求被彌瑟卡了三天,他每年都這樣,喜歡跟我開些玩笑。”
桑燭沒說話,隻平和地望着他。
鉑西明媚的憂傷挂不住了。
他抵着手背掩飾性地咳了一聲:“聖使大人,我來找您忏悔我的罪責。不過在那之前,我兄長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告知您。”
鉑西話音落下的同時,佐恩上将的通訊請求再次跳出來。桑燭問道:“這和你的罪責有關嗎?”
“是。”鉑西低眉順目地笑着,“我将為此忏悔。”
桑燭點開通訊,佐恩上将冷肅的臉投影到桑燭面前,目光鋒利如緊盯獵物的野狼。桑燭一向知道這是個極其自負且對想要的一切志在必得的男人,無論他從前在她面前試圖僞裝得多麼尊敬和溫和,一旦遇到些真正的沖突,這種侵略性就會毫不猶豫地釋放出來。
“聖使大人。”佐恩很快收回目光,狼藏起獠牙,但并不意味着就真的願意變成家犬,“抱歉,我聽說您将那個卡斯星的男人留在身邊。我已經派鉑西帶人去抓住他,等審訊結束後,就公開在軍事法庭審判。”
桑燭臉上的笑淡了下去,她擡眸看了一眼不遠處正靠牆站在死角中的鉑西:“我記得上将答應過我,不會探查他的身份。您一向信守承諾。”
過于平淡的聲音不帶憤怒,但也少了笑意:“上将還是去查了那塊軍牌?是有人跟您說了什麼壞話嗎?”
佐恩沒有回答她的後一個問題,隻承認道:“是,我查了那塊軍牌。軍牌的主人名叫威爾·奈特雷,十三年前從卡斯星通過考試進入奧圖軍校,按照軍部的記錄,确認犧牲于三年前的芙洛麗遠征。”
桑燭将雙手交疊在一起,平平地放在膝上:“既然是個逝者,上将又何必非要将他帶回人間?更何況,一塊軍牌罷了,也可能是意外撿到的。”
佐恩的臉緊繃着,少有地在桑燭面前加重了語氣:“聖使!”
他不再試圖委婉,或者藏着掖着什麼,某種渴望逼迫着他連珠炮似的用最大的惡意将一切說出來——這樣的渴望從鉑西告訴他,桑燭日夜守在醫療倉邊的那個瞬間就在一口一口蠶食他的理智。
“我對比過那個男人和威爾·奈特雷的信息,他們的年齡和骨骼狀态并不匹配,所以我去查了和他相關的所有人,才确定他的身份。”
佐恩操作了一下,一份身份文件跳出來,放大展開在桑燭面前,右上角是清晰的證件照。
照片裡是穿着奧圖軍校制服的男人,不到二十歲的樣子,高挑勁瘦,深色的短發襯着瓷白的面孔,群青的眼睛望過來,仿佛終于抵達某個遙遠的終點,從此可以看到新的清亮的未來,滿足中夾雜着稚嫩的意氣風發。
“聖使,如果這個男人隻是遠征軍的逃兵,如果他隻是懦弱,無能,甚至哪怕他隻是有一點道德的瑕疵,我都不會違背和您的約定。”
“但是您知道他都做過什麼嗎?您知道他犯下了怎樣的罪行嗎?”
桑燭的目光緩緩落下——沒有去看文件上的那些文字信息。
她活了太久,走過太多世界,看過了太多生命,也參與過太多文明。
所以她也會時常感歎人類的狹隘,自負,愚不可及,但即使面對這樣愚昧的族群,她也總是願意溫和對待。
畢竟,她沒什麼别的事做,她的誕生沒有目的,生命沒有盡頭,她的寬容也可以因此沒有邊界。
但總有人很不明白這一點,以為她是真的善良。
她并不認為自己細膩溫柔,那種陰森粘稠透徹人心将人剝皮抽骨的細膩是嫉妒的天賦,生命在沉浸于色/欲中時的情感總是很直白也很單純的,所以她本質上也就是個随心所欲的人。
她的奴隸做過什麼重要嗎?
甚至,她的奴隸叫什麼名字,有什麼過去,與什麼人建立過聯系,重要嗎?
她願意遵守每個世界的規則。
她也已經試着在這個世界的規則之内,尋找到一個最合适的,能夠安安靜靜藏在家裡,突然消失也不會引起絲毫波瀾的人類了,她滿足于現狀。
佐恩的聲音還在繼續,像是嗡嗡的白噪音。桑燭平淡地看着他的臉,她不是不可以換一個奴隸,但現在,她難得的有點不高興。
“佐恩上将。”她靜靜笑了笑,“自我遇到他的那個瞬間,主已經寬恕了他所有的罪行。”
“聖使!”桑燭的話幾乎讓佐恩真的憤怒起來了,通訊中傳來什麼東西被砸碎的聲音,“這個男人,他在薔薇遠征中,将數百機兵,人類珍貴的精銳引進了已經明确被告死蝶吞沒的廢星,以緻全軍覆沒!”
“蘭迦·奈特雷,他不隻是逃兵和懦夫,他是整個人類的叛徒!聖使,即使這樣,您還要包庇他嗎?”
冰冷的質問聲中,桑燭隻是輕飄飄地歎了口氣,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掌心,于是也就沒有人看見,那雙眼睛某個瞬間變成了蛇似的豎瞳。
蝼蟻在向她叫嚣。
但她很快再次微笑起來,最标準的弧度,寬容,平和,慈悲,漆黑的眼睛仿佛引人堕落的深潭。
“當然,佐恩上将,我從不包庇任何人。”桑燭緩緩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我遵從主的一切指引。”
*
“蘭迦?”
遠征軍墓園中,被奴隸按倒的男人震驚地睜大眼睛,“你……是人是鬼?”
奴隸的回答是在他腿上踹了一腳,甩手放開他,男人一張臉瞬間龇牙咧嘴地皺了起來:“是人是人。”
他疼得吸涼氣,眼神複雜地看向眼前面目全非的舊友:“我剛還說,今天隻有我一個人來看威爾學長了,結果你就在後邊蹲我呢?你的眼睛和頭發怎麼回事?”
奴隸:“……抱歉,柯林。”
今天是忌日。
也隻有在今天,奴隸确定柯林會離開軍隊,來到這裡。
“這有什麼好道歉的?”柯林咧開嘴,罵道,“狗東西,我還真以為你死戰場上了。”
奴隸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最後輕飄飄呼出一口氣:“我來跟你說些事,很快就走。我知道王室正在籌備新的遠征,軍中應該已經在篩查有資格參與祝福儀……”
奴隸話說到一半,突然被一把拽住領口。柯林緊緊盯着奴隸淺灰的眼睛,壓低聲音:“這是還沒有對外公開的機密,你怎麼知道的?你到底怎麼回事?”
“……這和你無關。”
“屁!要是這和我無關,我現在就扭送你回軍中監察局,讓他們審你!”柯林爆了聲粗口,這下真生氣了,“跟我無關?你知道遠征軍下來的報告是怎麼說你的嗎?我一直沒信過,但他們說因為你,數百機兵被告死蝶吞沒,那些都是我們的戰……啊!什麼玩意!”
柯林突然驚呼一聲往頭上一摸,一手冰冷稀濕的鳥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