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隻見那‘鬥神’,僅憑一杆長槍,便在千波湖畔殺了個七進七出,着實殺了各家門派的嚣張氣焰,從此江湖之上有誰敢不給嘉世商行幾分面子?這神兵利器的名号一打響,江湖上都知道嘉世商行手裡有‘真東西’……”
說書人的故事方才講到開頭,卻多少有些後勁不足,茶館内人聲鼎沸,倒是沒幾個人認真去聽他講。倒不是這說書人功力不夠,而是這段故事近些天裡着實講了太多遍。一段故事講太多遍也就不再是故事,對面賣瓜的王大嬸講隔壁村二黃一晚上生了五隻小狗崽子都要比此刻說書人口中的故事有趣些。
“半口陳,講些别的故事吧,老子耳朵都要起繭子啦!”幾人在台下起哄。
半口陳也惱火:是他不想講别的嗎?他堂堂“半口陳”——都說他隻開半口便能吸引來一條街的聽衆——名聲都快被糟蹋幹淨了!若不是東家錢給得夠多,他又不敢因為這事跟餘杭夏家鬧冷臉,他還真想撂挑子不幹了。
夏家二少态度倒是好,給的錢也大方,就是非讓他在自家茶館天天講着同一段——現如今還有幾個人願意聽嘉世商行的發家史?嘉世都銷聲匿迹八百年啦!早沒人在乎嘉世啦!
半口陳真想把心裡話扣到夏家二少頭上,讓他睜開眼好好接受下事實,别到頭來再因為他這說書人留不住客讓這間茗乾居關了門,回頭夏家保不齊還要找他要說法。
隻是這想法嘛,想歸想,他終究隻能咽回肚子裡。真金白銀砸給他,他就是跪着也得把這嘉世商行秘史講完咯!
可這些茶客又哪管他心中所想,見半口陳硬着頭皮繼續講,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主又吵起來:“這都哪年的老本子了,怎麼不從盤古開天地講起!”
“就是!再這樣我可去聚仙居聽話本子了!人家那本子才是真的與時俱進,還能聽小曲兒呢!”
“北武林南武林誰才是天下第一啊?上個月講武林大會講一半怎麼不繼續了?”
“哎聽說了嗎,現在不分南北武林了,說是要聯手對抗渤海武林呐!”
“那又是什麼東西,诶半口陳你講講啊,大家都不想聽你講嘉世了!”
……
嗚嗚泱泱沒個消停。
茶館二層靠窗的角落,年輕的少年俠客皺了皺眉收回了看向樓下的目光,茶杯在手中摩挲着,裡面倒是空蕩蕩的,也就是裝個樣子。
他坐得筆直,眉眼鋒利,隻是臉上略顯沉重的神情與他稚嫩的面龐多少有些不符,但眼角極淺的一顆痣又恰巧中和了這份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少年人的成熟,倒不顯得突兀,一襲白衣勁裝,若不是刻意坐在角落也是亮眼得過分,全身除了腰間一條暗紅色的香囊外再無更多綴飾,而這香囊很快也将交付于人。
“倒也不必如此造勢。”少年俠客對姗姗來遲的來人道。
後來者年紀稍長,但也長不過五歲,做出一副兄長的架勢對少年俠客道:“他們吵起來正合我意。”
“故意的?”少年挑了挑眉。
“商賈之道,少不了這些手段。”男子笑着拍了拍他仍放在桌上握着茶杯的手,“邱公子、哦不對,現在該叫你邱會長。邱會長可要查帳?”
“别這麼叫我。”聽到這個稱呼後,少年再次皺起眉頭,“明明是你買下了嘉世。”
“——但我不能讓家裡知道。行了邱非,不過是讓你挂個名,别搞得那麼苦大仇深的。”男子覺得好笑,“多少人求夏家投錢都求不到呢。唉算了不提這個,東西取回來了?”
“這是一部分,大貨還在路上。”邱非把香囊解下,遞到了這位夏家二少手上。
“做得倒隐蔽。”夏仲天好笑地掂了掂香囊,裡面不知裝了哪家的平價劣質香料,拿近後熏得人頭皮發麻,反倒是恰好掩蓋住了内裡之物的異香,“有尾巴?”
幾大世家都為了這琉璃晶撕破了臉,據傳這琉璃晶能夠打造出最強的兵器,沒想到這等神物最後竟是被嘉世撿了漏。如今有了琉璃晶,嘉世至少能熬過眼下最困難的一陣,然而盡管邱非已經盡可能地掩蓋了自己的身份與行蹤,到了餘杭地界還是引回來了些麻煩。
“還是清風堂那幾個人。”邱非用眼神朝着窗外的方向遞了遞,夏仲天順着方向看過去,心下了然。
得,邱非這是把燙手山芋直接扔給他了。
夏仲天無可奈何,但到底是自家生意,眼下的确也沒什麼更合适的解決方法,隻能暫時如此。
邱非見他将這“香囊”收好,起身遍要離開。他抽着時間趕來與夏仲天會面,城外還有嘉世商行的人馬在等着他回去主持大局,總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
自五年前嘉世商行分崩離析,到如今堪堪走上正軌,他這個挂名的“會長”大事小情都要負責,幾乎記不得上一次有松口氣的時候要追溯到哪年哪月。但他沒辦法停下,至少眼下不行。
邱非抓起身旁傍身的長槍,沖夏仲天點了點頭算是道别,耳畔樓下的吵鬧仍沒有要停下來的勢頭,邱非走至樓梯口時正聽見争論的内容變成了“嘉世早些年壞事做盡,如今這樣也算是大快人心”。
他動作一頓,但很快又面色不改地走下樓準備離開這處嘈雜之地。
旁人這些年如何評價嘉世,比這難聽無數倍的都有,他不喜歡,卻又不得不習慣。他必須忍受這一切,因為他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嘉世這個名字至少不能在他手上斷了。
——雖然相熟的幾人都常說他這樣哪還有一點少年氣,甚至幾次三番刻意撺掇他做些更符合年紀的舉動。邱非懶得為自己辯解,他隻是選擇以大局為先,又不是真的就是老頭子一個。
至少眼下,他就不可能因為旁人嚼舌而與其争吵,沒那個必要。江湖上早将嘉世打上了“罪有應得”的标簽,誰都可以罵上兩句過嘴瘾,他又何必自找不痛快。
可他前腳剛邁出門檻,身後卻突然穿來一道清亮的嗓音:“可我聽你們講了那麼多,感覺嘉世也不至于被你們罵成這樣吧?”
那道聲音出現得太過突然,語氣卻不像是故意挑釁,更像是真的不明所以的提問,這反倒令周遭一下子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邱非不動聲色地偏了偏頭朝那處看去,卻隻看見了一個背影,發聲之人背對着門口站着,似是方才踏入茶樓還未來得及坐下,看身型也是江湖中人,背上斜挂着一支樣式奇特的弓箭,饒是邱非借着嘉世商行的生意見過那樣多的神兵利器也從未見過這種模樣的“弓箭”。該說是“弓箭”嗎?邱非又拿不準了,弓臂形狀異常扭曲,像是直接砍下的龍爪槐的枝幹,若不是一頭一尾被弓弦連接,還真看不出此物或許是件武器。
越過那件過份顯眼的武器,邱非再去打量說話那人,從嗓音和身型推斷大約年紀同他相仿,腦後紮起的辮子有些短,炸愣愣的,穿着倒是随處可見的普通樣式,淡黃色的勁裝衣袖處已有了些磨損的痕迹。但此人聽口音不似本地人,邱非也分辨不出這發音的語調究竟來自何處,近來餘杭地界沒有什麼武林大事,也少有外地俠士聚集此地,但也說不準隻是過路?
霎時間,邱非腦中已飛速過了幾種推測,那頭說話之人卻也并沒意識到自己這句話已然在不大的茶樓引起軒然大波,短暫的沉寂之後周圍又變得像是炸起的油鍋。
何人如此狂妄,竟敢對當今武林公認的事實說個“不”字?
一時,那名年輕俠士竟是引來了茶樓所有人的目光,邱非甚至看見一貫不會在這種場合露面的夏仲天都在二樓探出了頭,神色中滿是好奇。
或許是環境使然,邱非不由得想,他竟也同樣想看看此人真容。
但那人并未轉身,他也不好走到那人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