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愈是凄冷,愈顯出軒中氣氛的溫馨,整個天地都是冷的,空無一物,惟有柚子燈照耀着的小小軒内是溫暖的,有親情,有飯香。
飯畢,蘭花端了一碗撒了鮮桂花的藕粉圓子和一碗雞湯上來,小白藤将藕粉圓子吃了個幹淨,白鹭卻碰也碰也未碰那碗湯。
小白藤早關注到了祖母一直未動筷子,以為她是嫌桌上飯食不對胃口,便沒有多問,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祖母似乎有恙,他環視了桌面幾乎沒怎麼動的菜肴一圈,終于開口問道:“祖母胃口不好?”
“上了年紀,夜裡再吃東西克化不動。不必憂心。”
似是為了讓他放心,白鹭從果盤裡扯下一珠葡萄剔去外皮,放入口中咽了,她吞咽的動作有些艱難,像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在往外頂,小白藤看到了,猶豫一下,還是沒有多問。
咽了葡萄,白鹭側着頭望向窗外茫茫雨幕的盡頭,怡然的神情仿佛可以透過雲層看到月亮。
如此賞了一會夜景,她忽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記得拓金山風景不錯,山背面尤其清幽,我還挺喜歡的。”
小白藤不知她是何意,沉默着沒有接話。
“先前忘記說了,你黃伯并不知道咱們的亦邪鳥還活着,以後要是想自己聯系冢主,可以靠它,它聽得懂。”白鹭放下拓金山,提起了另一茬,一茬接一茬,毫不相幹,“今日下午聽蘭花說你在前院坐着,那時候雨正大,不是說過修雁寒心法不能受寒?往後不可再淋這麼大的雨。”
小白藤點頭,左耳進右耳出。
“雁寒心法傷身,冢主本不讓我教你,日後報了仇便讓冢主幫你廢掉吧,到劍冢藏經閣裡挑個别的練,你還年輕,什麼都來得及。”
“白風他們的賞錢先前已經說給你了,日後我走了他們假死,劍冢會銷了他們的籍,月錢就要你來給了。還有蘭花,家裡就她一個人忙裡忙外,所以月錢定得高些,是半兩銀子,每年還有四季衣裳,賞賜除了年節外還有她的生辰,在十二月十日,别忘了。”
小白藤覺得今天的祖母有點奇怪,精神好得奇怪,興緻高得奇怪,說的話也奇怪,比除夕夜還要奇怪。
他隻當自己又在亂想,一直沉默着沒有吭聲,聽了半天才忍不住問道:“祖母怎麼忽然要我來管這些?”
“我不能永遠陪着你,若是我走後你不想到劍冢去,就要自己生活了,早晚都得知道這些,趁我現在還清醒,一并說給你。”
沙沙夜雨中,又有一條遊魚躍出水面,攪起一朵水花,恰好掩去了她淺淺的歎息。
小白藤不想去劍冢,也不想祖母離開,他希望家中永遠有祖母和嬷嬷的身影陪伴他,永遠不需要他來過問這些瑣事……
但,這是不可能的。
他不想白鹭操心,隻好掩去低落的神情,開始主動詢問各種瑣事:“祖母還沒有說月緒他們的月錢。”
白鹭欣慰地扯起唇角,将他的詢問答了,又一一給他詳細說了家中各項開支,她看得出眼前的孩子心不在焉,可她不得不都述盡了,以免他以後手足無措,讓黃雙蒙了去。
漏刻不停滴着,外面的雨始終不見轉小,等一幹家務事都盡說予他了,夜色也深了。
睡覺的點早過了,他們卻默契地拖延着,不肯起身各自回房,最終還是白鹭先站起,走到小白藤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又摸了摸他的臉頰、眉眼,口中喃喃道:“藤兒長大了……”
小白藤挑着柚子燈也起了身:“夜深了,我送祖母回房。”
祖孫二人并排走在廊中,一路無話,隻有如繩檐雨垂落的聲音嘩嘩不斷,從渫雨軒到白鹭房間的路并不長,可他們一走就是許久。
再長的路也有到頭的時候,祖孫二人停在房門前,白鹭沒有急着進去,而是轉過身,十二分鄭重道:“最重要的隻有一件——照顧好自己,别輕信黃雙……隻要他不主動,你便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他一口氣。”
一霎時,千百個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在小白藤心頭泛起,惡念燒灼得他周身陰郁之氣大盛,活脫脫一隻從夜色裡爬出的惡鬼。
白鹭心中默道:“師弟,望你好自為之。”
她隐去心緒,擡手又揉了一把小白藤的頭:“婆婆相信你,咱們藤兒是世間最好的孩子。”
小白藤一怔愣,陰郁之氣退去些許,面對突如其來的誇贊有些茫然無措。
“藤兒,好夢。”他愣神間,白鹭已經進了房間,淡漠的眉眼剛彎了彎,就被合上的門扇擋住了。
小白藤回身往自己的卧房走去,他心裡仍是不舒服,堵堵的,甚至找不出這不舒服的來源。
是對祖母的憂心?是對黃雙的反感?還是對祖母那個請求的無奈?
一個人走,路就短了許多,來不及細想已到了卧房前,他将柚子燈插在房門上,進屋脫了外衫,摟着已經在被子裡睡熟的阿一仰面躺倒。
今夜他睡意不重,閉着眼翻騰了許久,久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沒有,朦胧間,隻聽得一聲尖銳的雞鳴,又過了不知多久,房門被急促地敲響,響聲似在夢裡,又似在現實裡,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一直吵着,越發急促,教人睡不安甯。
阿一被吵醒,扯着大嗓門在耳邊叫喚起來,小白藤一激靈坐起,才發覺響烈的敲門聲不是在做夢,他心頭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濃烈,慌忙披衣開了門。
門外蘭花滿臉淚水,手都在發顫,比劃得不成樣子:“老夫人去了。”
祖母?!
小白藤心中一片倉皇,一跺腳人已經消失在雨幕裡,蘭花也不顧瓢潑大雨,抄近道緊随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