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有條不紊地過着,白鹭的身體卻并沒有随着春天的到來而好轉,内功的反噬不可逆,小白藤和蘭花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一天天衰弱下去,生命與時間一同流逝。
流風城的煙雨不谙人間生老病死,一直那樣不緊不慢地淋漓着,送走了春,送走了夏,不知不覺又點滴到了中秋。
江南的秋尚有殘存的暑熱,縱使有連綿的陰雨澆着,也還不至于到冷的時候。可是白鹭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早春穿的夾襖一直就沒脫下,她身上每一條骨縫都在疼,像螞蟻在噬咬,像長釘在穿入,疼得她淡漠的眉蹙起,在眉心擠出一道抹不平的溝壑。
她纏綿病榻有幾個月了,一直靠安神丸整日昏睡着,到夢中暫時躲避痛苦,沒有她硬拉着閑話,小白藤愈發沉默,整日一言不發地窩在藤下躺椅中,隻有阿一跳上他的膝頭時,才能見他露出一點笑模樣。
往年中秋,白家多少是要擺上一桌席面的,白鹭和小白藤,再邀上黃雙一共三個人,湊一桌吃個熱鬧。今年白鹭病成這樣,看樣子是起不來了,小白藤對年節本就沒興趣,也不想看見黃雙,提前好幾天就打發蘭花去說了不用他過來幫着準備宴席,因此到了中秋,空蕩蕩的家中隻有蘭花一個人的身影在穿梭忙碌。
午後蕭蕭雨聲中,她照舊為白鹭打掃屋前廊道,掃完再去預備晚飯,剛拿起竹帚掃了幾下,背後的房門竟是開了。
白鹭披着冬衣立在門裡,看起來還有些疲憊,她招招手,蘭花趕忙放下笤帚過去聽吩咐。
“備水來,我要沐浴。”
蘭花比劃:“老夫人今日可好些了?快回屋裡,今天下雨了,别吹到。”
白鹭沒回答她,顧自接着說:“今日是中秋,我得陪藤兒過節。”
蘭花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憂慮地看了她一眼,被催促了才匆匆下去燒水,讓她伺候着沐了浴,白鹭梳好發髻,開始饒有興緻地挑衣服,挨件拿起在身上比,問她好不好看。
她病了太久,形容枯槁,頭上花白的發已幾近全白了,原先合身的衣服如今穿上空蕩蕩的,挑了許久,她才選出一身絮了薄棉的絹面對襟長衣,長衣是她一貫喜歡的暗色,沒有過多紋飾,隻有立在燈下才能看見漂亮的蓮花暗紋。
她打量着衣裳,同時不忘詢問小白藤的近況,蘭花照實答了,她聽後沒說什麼,眉心的溝壑卻好似又深了些。
她換上幹淨衣裙,一邊整理長衣寬大的袖子,一邊吩咐:“柚子備了沒有?挑一個形狀漂亮的先給我拿來。既然外面下雨,晚飯就不必擺在亭裡了,把水邊的渫雨軒掃了擺裡面。”
蘭花點頭應了,剛要下去又被她叫住了:“先不必告訴藤兒我醒了。”
雖有疑惑,但看老夫人沒有想多解釋的樣子,蘭花便也沒多問,依言送了個頂部尖尖肚子渾圓的大柚子來。白鹭淨了手,捏住一柄剔骨尖刀,熟練地挽了朵刀花,銀光一閃,柚子尖起的頂端就被平整削去,露出由幾瓣果肉組成的小花。
尖刀刺入柚子皮與果肉之間,另一隻手撥動柚子陀螺似的一轉,果肉就被搗爛了。
白鹭淡漠的眉皺得越發深,依她幾十年殺人的經驗,這麼一轉應當完美剝離開果肉與果皮的,怎麼這麼多年沒一次成功呢?
罷了,失敗也是最後一次失敗了。
她歎了口氣,把爛糟糟的果肉清理出來,擦擦刀,開始在皮上雕花。
蘭花買回的柚子都皮薄肉大,香香甜甜的很好吃,就是這麼薄軟的皮不太容易雕花。白鹭左手捏住柚子盞上端,右手執刀,刀尖慎之又慎地遊走在皮上,深一下淺一下的,她努力尋找着記憶裡刀鋒割開人皮的觸感,卻始終不得其法。
兩個不甚圓的窟窿一左一右出現在柚子盞上,大小不一,她調整好幾次,才勉強讓它們大小一緻。
一個簡單的柚子燈,愣是花費了足足一個下午的時間,她執刀的手都酸了,比殺人還累。
看看時間,也差不多到了飯點,她用細繩穿了柚子盞頂端,打個結挑在燈杆上,又點燃一截小蠟燭放進去。
渫雨軒中,小白藤已經到了,滿臉厭倦地歪坐在椅子上,拿起月餅咬了一口就扔回了盤子裡,城南顯貴人家的絲竹舞樂聲随雨絲散了滿城,他聞聲厭惡地皺皺眉,狠厲地剜了一眼窗外厚重的雲層。
蘭花從盤中揀出一隻大閘蟹,拿起蟹剪咔嚓幾下剪下了兩邊的蟹螯與蟹足,下剪精準,動作麻利。
小白藤毫無胃口,冷淡地一擺手:“嬷嬷下去吧,我不想吃蟹。”
“你下去吧,我來剝。”淡漠的聲音從屋外傳來,一道高挑的身影被廊燈打在粉牆上,随之一起移動的還有一個燭火映出的貓臉。
小白藤眼眸微微瞪大,有點不敢相信眼前來人是真的。
白鹭挑着柚子燈進來,那燈被她刻成了一個粗糙的貓頭,眼睛鼻子嘴勉強在位置上,嘴邊幾條歪歪扭扭粗細不一的線應該是胡子,整個燈上最好的就是那對柚子皮剪出來插上去的貓耳朵了。
她把燈給了小白藤,淨手落座,拿起蟹錘開始敲擊去腿後圓圓的蟹身:“怎麼不肯吃飯?”
小白藤還未從驚愕中回神:“祖母……”
白鹭一挑眉:“叫婆婆。”
小白藤不吭聲了,抱着柚子燈乖乖坐正,等着祖母剝螃蟹。
眼前的祖母清減了許多,軒中明亮的燈火照着,她的臉色卻仍是晦暗的,臉頰塌陷出一小片陰影。想到祖母病成這樣還要強撐着來陪自己過中秋,小白藤心中有點發堵。
白鹭倒是精神很好,雖面帶病容,但眼瞳很亮,手底動作不停,嘴上也一直引着小白藤說話。
剝了這麼多年螃蟹,她終于能不浪費一絲一毫的蟹肉了,如果能再多幾年時間,她一定可以剝得更加完整美觀。
白鹭在,小白藤的心情好了許多,拿起剛才咬了一口的月餅繼續吃了起來,月餅是蘭花到街上排了很久才買到的,甜甜的果子餡,很好吃。
将盛着蟹肉的蟹鬥放到小白藤面前,白鹭順手用蟹簽剖開了捆成葫蘆樣的八寶鴨,待鴨腹内蒸汽散盡,也一并推了過去。小白藤被糯米混合八寶的香氣調出一點胃口,先幾口吃淨了蟹肉,然後伸出筷子向鴨腹内的糯米飯,白鹭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一直褶着的眉心散開一點,露出了和藹的笑意。
她埋頭繼續給他剝第二隻螃蟹,窗外秋雨淅淅,烏雲隐去了月亮,失去照耀的池水黑得像一灘污泥,不時有錦鯉冒雨騰躍出水,發出一聲怪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