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去後,除了殺人和神遊天外,小白藤其實還忙過另一件事。
渾渾噩噩地将祖母下了葬,宅中一下寂靜了,也無事可做了,沒人拉着他閑話、沒人考校他的武藝、沒人念叨園裡的花草遊魚……時間兀然空出許多,小白藤霧茫茫的思緒裡,終于閃過了柚子燈的光影。
流風城潮濕,柚子燈根本放不住,每年都是賞玩一兩日便腐壞變形了,随各種垃圾一齊掃出門去。以前祖母一直在,他從未感到過這一盞燈的可貴,可如今人走了,這一盞燈就成了最後的牽絆。
白鹭過世,一群沒什麼生活經驗隻知道打打殺殺的人湊合着為她治喪,小白藤守承重孫的禮,也跟着從頭忙活到尾,無依無靠的孤獨和哀痛擠滿了他的心,早忘卻了什麼燈啊螃蟹啊中秋啊。
等他再想起,那盞柚子燈已經黴爛得沒法看了。
他想,燈挂在房門口任廊外風雨吹打,自然是要爛的,收到屋子裡許是就不會腐爛了。
這樣想着,他拿了幾個橘子挖去瓤肉,将空殼放在卧房的通風處,等着橘皮被完□□幹。
流風城的雨連綿地下,橘子失去内瓣的支撐,很快就在潮濕的空氣裡委頓下去,軟塌塌的變了顔色。再放下去,定然是要生出黴斑的。
他想了想,又重新挖了橘子盞,往裡面塞滿紙定型吸潮,然後放到了櫃子裡。
這回許是上等黑檀木打的櫃子隔潮一流,許是填的紙起到了吸濕的作用,這次的橘皮沒有腐爛,隻是包着紙皺成了幹硬一團,褶皺深的地方泛出醬色。
小白藤臉上布着一貫的陰霾,凝視着手裡幹硬的橘子,盯了許久,他冷着臉将橘子往廊道上一丢,看似随手,力道卻大得直接在地上摔出一聲悶響,橘皮盞連滾動都來不及就磕碎成了渣。
蘭花轉過拐角,恰好看見了這一幕,她知道少爺最近心裡不舒坦,郁結着樁樁件件的事,但她隻能長歎一口氣,默默走近,拾起碎裂的橘皮和吸了潮氣變色的宣紙。
摸着幹硬的橘皮,她想起了少爺門前那盞腐爛的柚子燈,她早就注意到燈在綿綿秋雨中黴變了,可像往年一樣貿然扔了,隻怕少爺不幹,因此她将黴變的柚子燈放了起來,一直等到少爺問起才呈給他。
腐爛的柚子燈生着花花綠綠的黴,像一灘污泥坨在盒子裡,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小白藤當時什麼也沒說,自個默默在卧房外的土地上挖了個坑,連燈帶盒子一起埋了進去。
原來少爺一直記着這事,怪不得最近總是要橘子。
她用殘破變色的宣紙裹住橘皮碎片,騰出手比劃道:“少爺若是想保留橘柚皮,不如試試把皮埋在綠豆裡,等幹燥定型了再刷上清漆,就不怕潮了。”
小白藤有些想象不出把橘皮埋進綠豆裡是什麼樣,猶疑着沒有發話。
蘭花解釋道:“少爺沒接觸過五谷,不知曉綠豆生時是幹硬的,而且綠豆粒小,最适合填到橘皮裡定型吸濕。以前住在我隔壁的那戶人家年年都要做橘釀葛根粉,一直用這法子給橘皮定型,能行的。”
小白藤點了頭,親自又掏了幾個橘子盞,由她拿去放到了綠豆缸裡,過一陣取出,果然形狀渾圓,皮色鮮豔,變化不大,再刷上防潮的清漆,的确可以保留很多年。
他唇角彎了彎,随即落寞地抿緊了。
他已經找到保存柚子燈的方法了,可是有什麼用呢?他再也不會有柚子燈了。
完好的橘皮盞被随手丢到廊外芭蕉樹下,很快就被淋漓的雨漚得濕軟,不日就會腐爛成泥,一如那盞柚子燈。
江南的冬并不蕭瑟,但在迎面吹來的風雨裡,他隻嗅到了寂寥與蕭索,濃郁得快要把他吞噬。
雨裡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嘎嘎的怪叫,是亦邪鳥的聲音,他茫然地四下回望,一掙紮醒了過來。
睜眼起身,時間比尋常晚了兩刻鐘,他又魇在由腐爛的柚子燈與爛得各色各樣的橘子皮交織的夢境裡了,祖母去後,他時常夢到這些。
外面的雨早在夜裡就停了,亦邪鳥等在窗框上,頭頂豎着兩根呆毛,見小白藤醒了,它又嘎嘎怪叫了兩聲。
昨夜蘭花走後,他便将一塊号寒蟲挂到了檐下,雨一停亦邪鳥就循着味來了,順便還把他拉出了噩夢——這已經是不知第幾回困在腐爛的夢裡了。小白藤提不起精神,悶悶地摸了摸亦邪鳥身上粗硬的羽毛,将封好的竹筒系到它爪子上,帶着長鞭出去了。亦邪鳥感覺到主人心情不佳,于是也沒多停留,怪叫一聲飛走了。
約莫黃昏,它又回來了,爪子上挂着月緒的回信,是那種特制的素紗紙寫的,又輕又薄,展開來很大一張,詳細地寫了他們所知的荒月宮現狀。
凡是祝月沉遞予白鹭的信件,月緒等人全知曉内容,荒月宮這些年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過他們的耳目,最近一次來信是白鹭去世那日,信件被月緒截到了,本來要交給他,結果被他哭得手足無措,随後又陪他一連忙了好些天,把信的事給忘幹淨了。
這麼大的事都能忘,月緒腦袋裡裝的是他媽豬腦子?
小白藤暗罵一句,壓着火氣去看他整理的有關荒月宮的信息。
刨去那些死傷無數的雜魚,這些年大小毒師都在劍冢手裡吃過苦頭,目前傷最重的應當是鈎吻,那封信上所說的要事就是鈎吻剛被劍冢弟子捅傷了肺葉,但最後還是在鋪天蓋地的蠱蟲掩護下逃了,現在大概率還活着,隻是不再露面。
之所以判斷他還活着,是因為他的親徒弟小毒師活動立刻頻繁起來,行蹤飄忽,祝月沉的信上特意提醒讓他們留意。
小白藤煩躁地捏捏拳頭,過了快一年了,他都不知自己是否和草烏他們有過擦肩,如果真的錯過,他絕對要揍得月緒終身難忘!
接着看素紗紙上的消息,又提及了宮主,宮主是廢物,在荒月宮也不見有什麼實權,這個他知道,但月緒在信上還說了一個他入劍冢之前聽來的傳聞,傳聞說荒月宮的宮主也是大毒師的爐鼎之一,不知他們之間有什麼交易,如果傳聞屬實,不用他們出手,他自己就會主動被大毒師吸幹。
不過傳聞終究是傳聞,畢竟這麼多年過去,劍冢派出的殺手裡還沒人見過宮主。
一張紙看下來,荒月宮大小毒師和老少宮主四個大人物裡,大毒師重傷;小毒師輕傷幾次,現下正帶着人偷偷滿世界亂竄;老宮主不知死活;少宮主和小白藤年紀相仿,還沒露過面。
看到這些年劍冢戰績頗豐,小白藤心裡微微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