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幾日,船停靠的都是小碼頭,黑家的人會提早拉着補給等候在岸邊,船一停迅速補充上去,然後繼續航行,不再做過多停留。于是正養傷的黑白二人也沒怎麼出房門,一直黏糊在房間裡,一個講過去的十五年,一個聽。
在水上的倒數第二夜,他們又做了一次,這次有了經驗,白藤沒有出血,黑衣也沒再跪一宿,他們養了一天體力,又抱在一起睡了一覺,最後于第七天下午神清氣爽地下了船。
正值日落時分,天邊燒出一片火紅的雲霞,遠處城郭鱗次栉比的屋頂金燦燦的,各家炊煙袅袅升起,仿佛可以聞到蔬食飯香。
所有的近鄉情怯,都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白藤的瞳孔也被映成了流金的顔色,耳邊碎發在風裡飄揚,在夕陽下宛如橘貓的毛發,茸茸的勾得人心底癢癢。
雖生在浮日城,卻一别就是十六年,此次回來,他定要好好看看這座埋葬了他太多東西的城。
察覺到身邊人氣場微妙的變化,黑衣猜到他是想起了身上背負的血仇,溫聲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回家用飯,明日我再帶你在城裡逛逛,好不好?”
他那樣自然地說着“回家用飯”,仿佛此處已然是他們安居的地方,白藤被他的自然轉移了注意力,對這座陌生的城也多了幾分歸屬感。
藍尾和綠蟻已經套好車等在一邊,時隔五天,四匹照夜白和萬裡雲終于又踏上了實實在在的土地,五匹馬躁動不安地在地上踩來踩去,不停打着響鼻,待二人上車坐穩,不待綠蟻驅策,它們便迫不及待地撒開蹄子跑了起來,一溜煙進了城。
浮日城在大江中上遊,山脈很多,出産各種名貴草藥和錦緞,商業極發達,繁華程度絲毫不遜色于流風城,主城更是比流風城大出許多,馬車跑了很久才來到城中心。
拐進一條長街,馬車慢下了速度,擡眼一忘,竟然整條街都是一戶人家的院牆,不時有飛檐高閣自牆頭晃過,展露出的部分漆色鮮妍,彩帛飄動,極盡奢華,不知主人是什麼身份。
白藤正好奇着,就聽得身邊的黑衣開了口:“藤喵喵,我家你還滿意嗎?”
“你家?”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是我家祖宅,黑家世代皇商,一直居住于此,後來姑母入宮才舉家遷到南歌城,到了我爹這輩家業一分為二,他就回來了,不過那時還很早,我大哥也才剛會走。”
也對,黑家那樣顯赫,有這樣的門庭不奇怪,跟黑衣這個厚臉皮待久了,白藤都快忘了他還有這樣顯赫的家世。
黑衣又道:“我已命人在院子裡養了各種錦鯉,一會你看看還缺什麼,讓人補上。”
有喜歡的人在身邊,那自然是什麼都不缺的。白藤唇角露出清淺的笑意,黑衣見狀,也跟着心生歡喜,趕緊在人嘴上啄了一下。
帶着心愛的人回家,任誰都會興緻勃勃的,黑衣心情好,廢話比平常還要多。
“一會估計能看到黑管家的胞兄,他們是孿生兄弟,本來都跟着老管家理事,後來我出生了,小黑管家就來專門照顧我了。”
白藤道:“那黑管家一定比他的兄長看着要老态。”
黑衣一窒,委委屈屈地黏到他身上:“哪有那麼勞心勞力?藤喵喵你太小看我了。”
白藤沒趕他,還捏了捏他的臉:“你平日怎麼區分他們兩個?”
“……小黑管家眉角有道疤,是當年在淩波峰被落石劃傷的。”
落石?的确不勞心勞力,伺候黑二少勞的是命。
二人說笑着,不知不覺馬車已悠悠停在黑府朱漆厚重的大門前,黑管家的胞兄果然穿着管家服制,領一衆穿紅着綠的丫鬟小厮在外頭迎接,兄弟兩個連笑起來都一模一樣,若非有那道小疤,還真難分辨。
小厮裡早有性子急的遙遙看見馬車就跑進去給黑夫人傳了話,她此刻正等在堂屋裡,心緒略微不甯。
她年輕時是個明豔的美人,到老了眉目反變得銳利,這不到一年的功夫接連失去兒子和丈夫,打擊得她又憔悴了許多,高高支起的顴骨更顯得獰厲不近人情。
揮手讓傳話的小厮退下,她按按心口挑起眉,正襟危坐地等着兒子領那個男人進來,身後呈扇形排列的一群丫鬟婆子聽見傳話,愈發殺氣騰騰,都憋足了勁要和主母一起給那個男人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黑家的門可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很快,一道雪白的身影牽着一道單薄的黑色身影邁過門檻,少年人陰郁的面孔完整出現在燈下,黑母緊攥帕子,竟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此人……她怎麼覺得有一絲面善?
緊繃的臉倏然松下,換上一副慈祥的笑容,不等白藤行禮,她已經主動拉過他另一隻冰涼的手,開口道:“你就是小藤吧?小衣信上總是提到你。”
白藤已經做好了被刁難的準備,但真見到黑母不近人情的眉眼時,他亦心裡生出親切感,仿佛見到了祖母,隻不過白鹭是淡漠得不近人情,黑母是銳利得不近人情。
他一時也分不清她是真的慈愛還是為了面子演出來的,謹慎地行禮叫過伯母,便不再多話。
一群殺氣騰騰的丫鬟婆子早有眼色地退了下去,現在屋内隻有他們三人,黑衣見母親喜歡白藤,忍不住逗他道:“娘這麼喜歡你,怎麼還叫伯母?直接叫娘就成了。”
黑母向上挑起的鳳眸瞪了他一眼:“你别多事,小藤樂意怎麼叫就怎麼叫。”
說罷,她又轉向白藤,眉目盡量和煦:“你要是願意叫娘,我自然是樂意的,願意叫伯母也無妨。路上累不累?手這麼涼,一會讓府醫來看看。”
突然被關懷,白藤還有點别扭,簡短回道:“伯母放心,我身體無恙,是練的功法所緻。”
黑母看向黑衣,黑衣挂着一貫的溫雅笑容,輕輕點了點頭。
她拉着白藤坐下,又細問了幾句路上的情況,随後便叫來下人帶他先到家裡轉轉,自己單留下黑衣叙話。
下人帶着白藤出去,黑母的目光才放回這個不省心的小兒子身上,不等她開口,黑衣就先問道:“信上說的不詳細,大哥是在哪裡出的事?過了這麼久,船工可有尋到?”
“正是要和你說你大哥的事。”黑母點頭,神情凝重,“你爹走了,好多生意他剛接手,免不了要多親自跑幾趟,這次去凝睇城說是有一樁南珠的大生意要談,誰知在清塘岬遇上風浪沉了船,派人撈到現在也隻撈到一些船身的殘骸,你大哥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黑衣點頭,一聲不吭。黑母知道他對家裡的生意沒興趣,免不了一番苦口婆心:“娘知道你對家裡生意不感興趣,可是你侄兒剛一歲,家裡能依靠的隻有你了,你喜歡酒,就把酒坊遷過來好了,願意開幾家就開幾家。娘現在不求别的,隻求你别再有個三長兩短……”
說到最後,這個霸道了半輩子的女人竟帶了哀求的語氣,眼角也閃起點點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