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闊别了十六年的故鄉,第一件事自然是回雲陵山莊祭拜,薛聿夫婦的墳茔也在那裡,是祝月沉親自收撿的遺骨,屍身當時的狀況他一個字都沒有向外透露,白藤曾經向白鹭問起,得到的也隻是一個模糊的回答,說他們沒受折磨。
但是憑荒月宮的手段,他們得個痛快的概率非常小,這些年白藤隻能用那一點渺茫到幾乎不存在的可能來麻痹自己,今日第一次踏上探親的路,即将親自面對慘烈的過往,他心情十分複雜,面色沉得能擰出水來。
似是為了應和他的心情,浮日城清晨就下起了小雨,看着窗外被春雨潤濕的街道,他不禁想到這麼多年過去,被一把火焚盡的山莊應該連殘骸都所剩無幾,或許山頭早被榛莽的草木覆蓋了。
這樣也好,不用面對留下的瘡痍。
正胡思亂想着,黑衣遞來一杯溫度剛剛好的茶水,還有一碟仔細剔去了核的櫻桃,是最早熟的一茬,果實還不甚大,清清甜甜的,與春日極相襯。
看着白藤抿了一點水就不再喝了,黑衣輕輕摟過他,哄道:“路還遠,你昨日沒睡好,吃點東西再睡一會。”
昨夜他被枕邊人夢中的呓語擾醒,也不知是做了什麼樣的夢,人在被子裡縮成了委屈的一團,他抱住他不停撫着他的背,如此安撫很久,懷中緊繃的身體才漸漸放松下來。
白藤貓一樣把臉架在他的肩頭,死氣沉沉的眼眸毫無焦距,眨都不眨,也不肯說話,雲陵山莊離浮日城主城有整整一個時辰的路程,路上的一個時辰裡,他一直一言不發,黑衣與爹娘之間的情感淡薄,想不出該怎樣安慰他,笨拙地一會哄他吃東西,一會哄他睡覺,可惜什麼用都沒有。
等到了雲陵山莊殘破的山門前,時間已接近中午,淅淅瀝瀝的小雨初停,道旁青翠的草木含露,甫一望,頗有些生機勃勃。當年的火應是沒有燒到山下,入口的石頭牌樓還很完整,僅有煙熏的痕迹,看這氣勢恢宏的牌樓,不難想象雲陵山莊當時的盛況。
上山的路原本修得很平整,不過遭逢劫難又經受這麼多年風吹日曬,早長滿了荒草,馬車難以行進,騎馬倒是可以,不過二人默契地選擇了步行上山。
踏上被野草覆沒的石階,黑衣心裡也跟着有些沉重,依稀記得幼時和家人是一起到過雲陵山莊的,不過那時的山莊是什麼模樣來着?時間太久遠,他記不起來了。
走至半山腰,開始有零星的斷井頹垣出現,焦黑地隐在草木爬藤下,窺視着突然闖入的來人。白藤故意不去看,拳頭捏得死緊。
沉默着來到山頂,入目的便是大片大片焦黑的土地與建築殘骸,火燒得那樣旺盛,竟然連微末纖草都不能生出了!滿目瘡痍赤裸裸地曝于天日之下,仿佛還能聞到焦糊的味道。
白藤周身氣息陡然陰沉,眉心深深蹙起,雙目燒得赤紅,他從懷裡掏出一張地圖,對着眼前狼藉展開,高樓殿宇暫時取代了凄凄亂景。
地圖是一個叫白引的随從畫的,他一直随身攜帶,依照地圖,面前這幾根斷柱應該是以前的正廳,深入廢墟走上一陣,那邊一片極大的空地是弟子的練武場,旁邊的湖水早被那把火燒幹了,剩湖底爛泥剛積起一點新鮮的雨水。
他按地圖走遍了廢墟的每一個角落,黑衣亦步亦趨地跟着,他最怕的就是他現在這樣一聲不吭,不哭不笑不怒,把一切都壓抑在心裡。
走了一圈,他終于在一直刻意回避的地方停住了腳步,眼前的空地燒得最是幹淨,一絲一毫都沒有剩下,顯然是火起的位置,依照地圖可以确認是薛聿夫婦的卧房,也是他當年被爹娘抱在懷裡享受天倫之樂的地方。可現在,這裡僅剩一個聳起的墳包,墳頭很幹淨,沒有雜草,墳前還有新鮮的祭拜痕迹,不知是誰做的。
綠蟻見狀,趕緊拿出準備好的貢品和香燭,黑衣幫着白藤将貢品擺好,然後點燃了紙錢。
紙錢在一邊熊熊燃燒,白藤一撩衣擺跪在墳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爹……娘。”
一上午隻進了半口茶水,他的嗓音嘶啞幹澀,這一聲爹娘喚得極壓抑,還帶了點試探,宛如呀呀學語的幼童,第一次嘗試着發音。
他長得和祝星栖極像,薛聿夫婦在天有靈,一定可以認出他的。
黑衣緊随白藤跪下,恭恭敬敬地對着墓碑道:“晚輩黑衣,拜見伯父,伯母。”
白藤露出一點笑,笑裡卻摻着苦澀:“爹,娘,我長大了,過得很好。有心愛的人,還養了一隻很乖的貓,舅舅予我的錢财也很多……”
他搜腸刮肚,一股腦地把自己所擁有的全堆了出來,來證實自己過得真的很好,不必他們再挂懷。
黑衣在旁邊聽着,卻怎麼聽怎麼不是滋味——有心愛的人,那有心愛的人之前呢?有很乖的貓,但是可以消弭掉這些年的孤獨寂寞麼?有錢财,可困在方寸之地的人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呢?身外之物他都擁有了,唯獨沒有快樂,至少前十五年都沒有快樂,即使到了現在,他仍背負着很多東西無法放下,眉目間總是充斥着對世界的厭倦。
堆出那麼多東西想證明自己真的過得很好,卻都是欲蓋彌彰。
興許薛聿夫婦真的泉下有知,旁邊燃燒着紙錢的火焰忽然蹿起一人高,風卷着熱浪襲面而來,與之一起的還有無數飛灰和焦糊的味道。
就像是……十六年那個火光沖天的夜裡,娘親最後一次抱他。
火焰跳了一下就縮了回去,安安靜靜地吞噬着剩餘的紙錢,待火燃盡,二人方一撣衣衫起了身。
黑衣擇去白藤發上的紙灰,低聲問道:“藤喵喵,你打算何時……”去荒月宮。
白藤淡聲道:“我想讓這一切完結在四月。”
今日是三月廿二,算下來不日就要出發了。
黑衣牽着他冰涼的手,堅定道:“我與你同去。”
“黑家還需要你。”
“我已同娘說了要再出門一陣,家中生意有她打理,不成問題,正好占了她的時間,她也沒空想我大哥的事了。”
白藤無力再跟他争執這些,什麼都沒有再說,黑衣知道他這是同意了,湊到他頰邊蹭了一下,二人挽着手并肩往山下去,走到山腰位置,白藤忽然改了道,在茂密的春草間搜尋着什麼,走出很遠,才在西邊找到幾棵酸棗樹。
這幾棵酸棗明顯也經曆過火燒,細弱的枝幹扭曲殘缺,似乎自那場災難以後就再沒長過,朗朗天日之下看到,都令人不寒而栗。
這是當年他們進來的地方。”白藤輕輕說出這麼一句。
就是這麼一條酸棗林裡的小道,使雲陵山莊通向了毀滅。
黑衣抓緊掌中那隻冰涼的手,試圖傳遞過去一些溫度。白藤抽開手,面無表情地出鞭,長鞭靈蛇一樣卷向幸存的幾棵酸棗樹,數聲脆響過後,樹幹全部攔腰折斷,倒入了雨後濕潤的泥土。
他再次揮鞭,鞭梢精準咬上一截樹樁後單臂發力,拉動鞭身繃得筆直,他全身也繃得同長鞭一般緊,一人一鞭蓄滿了力,樹根随着強橫的拉力破出泥土。
幾棵樹逃過了當年的大火,卻沒逃過少主人手裡的長鞭,樹冠樹根七倒八歪地傾在山坡上,等待着朽爛成泥。
發洩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一路沉默着回到車上。
山下有一片小鎮子,在當年薛聿夫婦的庇佑下一直繁榮至今,黑衣本想下山後帶他在鎮中逛逛,吃些東西,不過現在二人誰都沒這個心情。
他擦淨手,喂了一塊點心到白藤嘴邊,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藤喵喵,吃點東西吧,不然餓倒了還怎麼去荒月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