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藤不着急,黑衣更是不着急,兩人一路走一路玩,把一個月的路程硬生生拖成了兩個月,快入伏了才剛到遠雁城。
雖時已入夏,但車馬一路北上,故而一行人并未覺出炎熱,尤其遠雁城在夜寒最北的地方,入了夜甚至還有些涼。
此時,遠雁城最大的客棧裡,剛溫存過的黑白二人正窩在被子裡,依偎在一起看一張羊皮地圖。
地圖是白日藍尾他們打聽路時順便帶回的,給他們地圖的老人是個老獵戶,曾追着一隻獐子到過第四峰。據他說,第四峰下是個風口,夏日還好,冬日的白毛風能吹得人睜不開眼邁不開腿,若再趕上大雪,把人埋了都不過是頃刻間的事。
依照地圖來看,第四峰比黑衣到過的禦岚峰還要深,位置偏僻,附近還淨是老林子,沒什麼标志物,隻能說不愧是殺手組織。也不知那些殺手來來回回地穿越雪原老林子累不累,哦對,穿完了還得上山。
許是窗外吹入的夜風有些涼,床上玩了一整個白天的二人皆有些倦意,黑衣枕着白藤胸膛,手指在他腰部線條上流連,嘴上懶洋洋地問道:“看起來并不好找,你的人還能不能聯系上?不如讓他們來接咱們。”
白藤比黑衣更懶得動彈,這件事他看到羊皮地圖的第一眼就在想了,可情況并不樂觀。
“他們沒被關起來的話早與我聯絡了,看樣子是兇多吉少。”他的口氣同樣懶散,說着兇多吉少,面上卻沒什麼表情,仿佛在說不相幹的人。
黑衣蔫了:“看來是我低估了第四峰,竟然找不到一個能引路的人。”
白藤扯扯嘴角:“殺手組織要是誰都能進早被滅門了~”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着,說着說着黑衣就困了,摟着懷裡被他焐得微溫的軀體入了夢鄉,他懷裡的白藤卻毫無睡意,等他睡熟後又點了他的睡穴,披衣出了房門。
按說被點了睡穴的人不解穴是醒不了的,但他的動作還是放得很輕,連關門都沒有發出聲響。
門外守夜的是綠蟻,見他出來,他趕緊垂手俯身等着吩咐,白藤壓低聲音,向他要起了在月額城獵來的号寒蟲。
當時考慮到可能需要和劍冢聯絡,他特意在月額城打了幾隻号寒蟲,吩咐藍尾和綠蟻将它們剖幹洗淨晾成肉幹,雖不比劍冢炮制過的号寒蟲,但在遠雁城裡吸引來幾隻過路的亦邪鳥問題不大。
拿了裝号寒蟲的小布袋,他從窗戶跳出,一翻上到了屋頂,涼爽的夜風飔飔吹着,揚起他未束的長發,仿佛一隻栖在夜色下的狂狼,準備對月長嘯。
知道可能要等上很久,他掏出号寒蟲排開在屋檐上,就舒舒服服地靠着屋脊坐下了,遠雁城的房屋和流風城差異很大,五顔六色的,屋頂平緩,屋檐筆直,沒有飛檐和翹角,更沒有濕滑的青苔,隻有一層厚厚的沙土累積其上,幾要掩蓋住瓦片本來的顔色,他背倚的屋脊也缺少熟悉的精緻镂花,粗糙肮髒得與這房屋相得益彰。
一切都和這裡的天氣一樣粗犷,風大聲地吹、塵埃大團地揚、肉大盆地端上桌……連人的說話聲都是高亢的。
白藤摸着手底粗糙幹燥的瓦片,心中暗暗慶幸當年祖母沒有帶他回這做菜不放糖的鬼地方。
不放糖就算了,蹄髈居然還要自己抱着啃?!
腹诽完,他仰頭望起了夜空,北地的夜空看起來要比别的地方高很多,顯得這座不大的城極遼闊,一眼望不到邊的樣子。
無數星鬥點綴在夜幕上,閃閃的,他不禁又回憶起了仲夏的話,這些年每次看到星星,他都會想起那個遲鈍的孩子說的話。
這裡是娘的家鄉,是她長大的地方,曾經的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坐在屋頂看着天星?娘的名諱是星栖,這片莽原星栖月沉之時,新出的太陽又是什麼樣的?
他坐在屋頂,吹着獵獵夜風一個人出神,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細小的振翅聲響起,他耳朵捕捉到聲音,瞬間回神,眼眸緊鎖聲音傳來的方向。
澄澈的夜空裡,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遠處那一點小小的黑影,黑影被号寒蟲的氣味吸引,迎面徑直飛來,看體型是一隻還未成年的亦邪鳥。
亦邪鳥警惕地看了屋檐上的少年一眼,随後叼起一塊号寒蟲大快朵頤,趁它吃得正美,白藤一把扼住了它的咽喉,動作快出了殘影。
亦邪鳥被掐得“嘎——”一聲怪叫,奮力振翅想要掙脫,尖銳的鈎爪也在不停掙動,一旦被抓上,最輕也要破層皮。
白藤避開它的鈎爪,空出的手将裝有信件的竹筒挂在了它的脖子上:“信是給你們冢主的,我知道你聽得懂。”
亦邪鳥停止掙動,從被掐着的嗓子裡擠出一聲短促的叫。它老實了,白藤也不再禁锢着它,松手放它重新飛回到夜色裡。
信送出去了,他卻沒急着回房,反而又靠回了屋脊上,目光投向天邊,耐心等待着什麼……
破曉時的金霞飄蕩在天地相接的地方,亘天光彩,五色鮮豔,頃刻一丸赤日跳出,如浮空火鏡,照千裡熒煌,啟明在東,晶然粲爛,群星隐曜,顧兔黯淡西沉,人間一派光輝景象①。
忽然誰家一聲雞鳴,高樹上宿鳥齊喧,大地雲開,嚣塵萬籁滾滾生動②,遼闊空曠的遠雁城一下可愛起來。
原來這裡的日出是這副模樣。
白藤打了個哈欠,躍下屋頂回了房間,房裡簾栊原樣閉着,拉開了一半的床帳後,黑衣蹬開被子,睡得四仰八叉,一張溫潤的臉孔看起來人畜無害,他解了他的穴,偷偷在那張玉一樣溫和白皙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宛如做了什麼壞事般,飛快地鑽進了被子。
黑衣隐約感覺身邊有動靜,但他懶得睜眼,翻了個身把人撈進懷裡就繼續睡了,白藤也阖上眼,心滿意足地睡起了回籠覺。
已經給劍冢傳了信,二人便沒再往遠處遊玩,一直在城裡閑逛,晚上又在客棧睡了一夜,次日中午,終于有一個風塵仆仆的少年出現在客棧大堂。
少年約莫十二三歲的樣子,臉頰還帶着一點嬰兒肥,兩隻大眼睛圓溜溜的,機靈可愛,他抱着馬鞭環視了大堂一圈,然後徑直走到臨窗那桌坐下了。
黑衣剛夾了一筷子鍋包肉要喂給白藤,這是這座北方小城裡少有的甜口菜肴,注意到桌對面忽然出現一個精靈古怪的少年,他的動作稍稍一滞,不過馬上反應過來,繼續面不改色地喂白藤吃飯。
鍋包肉雖是甜口,不過甜得不是地方,還是不太對胃口,白藤吃了一口就擺手不再要了,黑衣轉而喂他他剛才點過頭的榛蘑。
和黑衣相處久了,白藤臉皮也跟着厚起來,月回不出聲,他便裝作看不見,專心吃黑衣喂來的飯。
坐了半天,兩個人酒飽飯足,黑衣才像剛發現月回一般,帶着訝異道:“這是哪裡來的小孩?要不要讓人送你去善堂?”
“我才不是小孩,我今年十三了!”月回驕傲地糾正完,站起身端端正正地朝白藤行了個禮,“薛公子好,我叫月回,冢主派我來接你。”
黑衣緩緩抖開指尖折扇,面上挂起一貫的假笑:“舅舅倒是有些意思,派了個孩子來接咱們。”
月回再次糾正:“我十三歲了,不是孩子了,我是長老和冢主親自帶大的。”
黑衣露出了然的表情:“原來是舅舅親自帶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