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望月涉聽見他兒子說話、那男孩一臉嚴肅地坐在秋千上,根本不動,雙手抓着鐵鍊挂繩,仰起臉時那酷似妻子、虹膜顔色卻和他一樣的眼睛看得人沒由來心頭一悸。
“你也會和高橋叔叔一樣嗎?”他問。
“……”他父親一時間沒能接得上話。
小孩似乎是怕他聽不懂,還詳細展開來講,神情認真:“被挖出眼睛、敲斷骨頭、攪碎内髒,灌入水泥沉進東京灣。連塊墓碑都不會有,高橋同學也沒能拿到骨灰盒,為了得到高橋叔叔的那枚櫻花紋章,他們要搬到奧穗町去了。”
“你們都是這樣的嗎?”
他猜自己的表情肯定很驚訝,因為小孩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露出一個好似驕矜家貓的表情,像是在說“我可是你兒子”。
于是他蹲下來揉了揉他兒子的頭發。
夫妻間善意謊言無數,但他并不想欺騙他們還沒長大的孩子。
“是的。”望月涉答道。“也許有一天,你和媽媽也需要搬到奧穗町去。”
“媽媽很厲害,能保護你。”
“你為什麼覺得我會放任你們也置身危險之中?”
“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做這份危險的工作?”
“因為我很愛這份工作。”
“你不愛媽媽嗎?”
“我很愛你們、不要總是把自己排除在外,良夜。”年輕父親吻了吻他孩子的額頭。“但當我們決定踏上這一途,就意味着我個人的生死遠在公衆的利益與安危之後。”
“雖然真白大概還沒給你讀到那一章睡前故事…”
“良夜,為了公衆的利益,我們很樂意迎接死亡。我是這樣,高橋叔叔也是這樣。”
“這是不一樣的愛。”
小男孩掙脫了警官的懷抱,從秋千上跳下,“好吧。我不明白,也許像其他人說的一樣,我長大後就會明白了。”
“但為什麼會有‘遺憾’的愛?”
“我知道高橋叔叔這次離開之前,約定要帶高橋同學去遊樂園的。”
“回家吧。”
“我想我隻是…不會跟你約定去遊樂園之類的。”
…
他舌底的薄荷糖壓不住醫院走廊裡消毒水的氣味。這是益智園強制要求的全面體檢,盡管他已經強調過他沒必要去跟同齡人混在一起,這不會對他沉默寡言的性格有絲毫改變,但他父親、望月警官堅持道:你可以隻去一天,之後我給你辦退學。但你得去,良夜。
這就是他此刻被關在門外,讓父母留在診室裡聽他腦部CT結果的原因嗎?
望月低頭看着自己的腳,都摸不到地面,他覺得兒科腦CT走廊的座椅高度不太合理。他也忘記告訴父母其實自己的聽力很好,好到一牆之隔,他把醫生的吐字聽得非常清楚:
“他的大腦邊緣皮質、前額葉皮層和颞葉皮層都有問題。”
“他關于正常人類應有的情感、倫理道德方面的理解都會異于常人,他可能會患上情感理解障礙、述情障礙…及其引發的雙相情感障礙;同時伴有島葉紊亂,他無法對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更有可能變成反社會人格并進行暴力犯罪行為。”
“他的理性判斷和執行力也會比正常人更出色——但在這樣的大前提下,恕我直言,最适合他的職業生涯規劃可能是極道罪犯。”
“絕大多數連環殺手的腦部結構,都與他的情況有極高的重疊率。”
“抱歉,這麼說實在失禮了、但是——”
“恐怕您的孩子是一個‘天生犯罪腦’。”
他把自己冰涼的雙手塞進外套衣兜,從座椅上滑下來。
不得不承認,他剛才一瞬間有點想逃走,為了那個被父母抛棄的可能性。
可能也不是抛棄,他現在已經冷酷到下一步就等着把他們稱為生父生母了,如果他們不抛棄不放棄要帶他去做什麼電擊治療的話,那他還是自己趕緊跑吧。
“我不這樣認為。”望月涉的聲音隔着門傳來,也很清晰。“我信任我的孩子。”
“我們可以配合您的治療,我們當然知道他想要成為一個‘普通人’也是很困難的,但尊重他的選擇。”
“也請您‘樂觀’、‘客觀’一些,好嗎。”
“至少我不想因為‘大腦決定人的一生’這種論調就用看潛在犯的目光看一個4歲小男孩。”
他重新坐在座椅上,這次忘記履行社交律令,把腿也搬上來,在硬邦邦的塑料座椅上蜷成一團,下巴擱在膝蓋上,聽他父親終于有一天要給别人上課了——對象是他的腦科醫生。
“至今為止我兒子會拾金不昧、撿蛋回鳥窩,幫貓下樹杈,看不出有什麼要反社會的。”望月真白也在一旁幫腔道。
其實不是這樣。
隻是他覺得這是“正常人應該做的”,所以才會這麼做罷了。
他也可以撿錢不還、烤蛋來吃,吓得那隻貓摔下樹——他沒有那麼做,是因為他知道媽媽正在看着自己。
“您會保守病患的隐私的,對吧?”望月真白問。
他将臉埋進臂彎。
男孩站在黑暗的邊緣,看着身畔惡魔已經彈出的利爪,輕巧地擡手一推,龐大的怪物就跌回深淵。
也許醫生說的真的沒錯,他确實就是一隻惡魔。
隻是他的父母以絕對的信任和寬容,為這隻惡魔打造了名為愛的溫柔囚籠。
可是惡魔覺得“家”是全天下最溫暖的巢穴了。
…
良夜最後還是在益智園留下來了,比在家裡有意思。而且他總覺得如果自己留在家裡,反倒不方便母親做些什麼該避人耳目的事。
“為什麼理想職業填的是偵探?”望月真白捏着他的問卷單手叉腰。
“和你一樣不好嗎?”良夜移開目光。“我看到同桌填了警察,不想跟他一樣。你想讓我填理想職業是‘家庭主婦’?那也行。”
望月真白恨鐵不成鋼地給她兒子複述了一遍她當年幫人追查小三結果發現人家嗑.藥差點陰溝裡翻船還好對上望月涉先生然後美救英雄的愛恨情仇。
望月良夜就他對母親的了解琢磨出了八成真相:大概是作為緝.毒.警的父親在追查嫌疑人的途中和同樣奔波在殺人道路上的母親狹路相逢,後者看中前者的臉軟磨硬泡終于得手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