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止收了劍,将玻璃珠抛回掌中,睜開眼睛。
定心瀑格外猛急,坐在瀑下,别說壓得人連脖子都擡不直,一個不留神,便會被沖走,卷入小石潭裡。
小石潭深不見底,往下看去,白日裡也是一片青黑,據說此處曾有蛟渡劫化龍。
饒是顧止,這般在瀑下入定了十二個時辰,也有些吃不消。
他勉強站起身來,踩着水波上岸,一步一漣漪,走到候在瀑布旁的葛端面前行了個禮。
葛端乃是他慧德師叔身邊的人,今次因他破戒受罰,師叔便派了他在一旁盯着,确保他罰夠了時辰。
“勞煩師叔。”
葛端:“今日的訓誡,還望少掌門記住了。顯露行蹤被人追殺,是其一;連累無辜使人中毒,是其二;帶人上山,是其三。山上禁令絕不可破,萬望少掌門謹記。”
“顧某曉得。”
葛端颔首走了,身影隐入灌木的陰影裡。
深夜林影幢幢,風一吹過,層疊樹影簌簌響動,然而黑夜裡隻聞其聲,瞧不清形狀,偶爾在月色下瞧見,也隻看見一些猙獰的盤根。
山上死過的人不計其數,沒有一片林子不鬧鬼。
平時若他晚訓結束得遲,總有人候在岸邊等他,獻水、披衣、拭發,他一上岸,就是衆人簇擁。
然而一旦受罰,這些人盡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看看月色,無聲地一哂。
掌門常年閉關,師叔是實際話事的一位。他這個掌門之子,拗不過師叔,就如胳膊擰不過大腿。
師叔的意思是罰他,那麼其餘人避他,本也無可厚非。
他搖搖頭,把頭發攏在一起,擰了一把,一大股水柱澆在地上。
轉身欲走。
卻忽然見那月亮底下,樹影撥開,潺潺溪水裡來了一艘船。
一艘窄小的花舟,舟中間放了一盞蓮花風燈。舟上人身影纖長,鬓發未梳,緞子似的發松松從右頸側垂下。
兩肩虛虛披了一件蟬紗的外裳,迤逦在舟末,拖出一個缥缈的長尾。落花打着旋,落在溪水裡,漾出一連串細細的圈。
水光燈影溶溶顫動,映在她水晶一般的臉孔上,仿若嫦娥泛月。
顧止眼裡的光,不期然晃動了一下。
明燈落花裡,她擡起眼,萬物靜止一瞬,她莞爾一笑,“公子。”
遠處一聲驚心的鳥啼。
她笑得溫和:“公子愣着做什麼?”
顧止一時竟有些張口結舌:“楚姑娘……這麼晚了——”
話音吞在喉嚨裡,船靠了岸,南瓊霜斂衣提燈,踩上舟頭。
溪水将舟身貼了密密麻麻一層落花,她一靠近,顧止隻聞一陣暗香浮動,馥郁旖旎。
他不知是懼怕還是緊張,竟然退了半步。
忽然,舟頭在岸邊輕輕磕了一下。
撞得單腳踩在小舟邊緣的南瓊霜,一聲輕呼,向前一跌。
被顧止忙伸手扶住了。
再擡頭的時候,她人已經幾乎在顧止懷裡。
手裡提着的風燈亮如圓月,她垂着長睫,緩緩擡頭。
顧止隻看到她白膩瑩潤的小耳垂,絲絲縷縷的鬓發,和胭脂色的雙腮。
她明明未施粉黛。
一時他竟然有種沖動,想用他的食指,輕拂她臉頰。
他吓了一跳。
怔忪中,她又眨眨眼,吐息間,根根分明的長睫扇了扇。
——竟然近得聞到了她的呼吸。
是花香。
他心裡轟然一聲驚雷,觸電般松開手,斂袖後退半步。
幾乎不敢看她。
惹了這麼大的火,她卻恍若未覺,坦蕩天真地仰起頭,溫聲道,“謝過公子。”
顧止偏着頭,聲音是少見的冷淡,“叮囑過姑娘不要随意走動,山上危險,怎麼還是獨自出了門?”
南瓊霜回身,從舟中撈起一件雪白的外衣。顧止剛欲趁她沒瞧他,看她一眼,忽見她拎着那件長衣,轉了過來。
妥帖地替他披在肩上。
幹爽的衣料,罩在他濕漉漉的身上。他方才發覺,出水後渾身濕透,深夜裡又寒涼,他已打了許久的哆嗦。
沒被人牽挂的時候,倒也不覺得冷。
他垂眸,看着她踮腳為他披好了外衣,又着手去系領子上的小扣。
那雙素白的手在他下巴底下靈活翻動,他本來想躲,卻看見她長睫毛下,一雙眸子被燈火照亮,唇微微勾起來,好像心情很好似的,一個笑。
他沒躲,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
直到她的指節,确确實實地,擦到了他的下巴。
他像被燙了一下似的,渾身不自在,後退半步,自己娴熟地将扣子系好,輕咳了一聲,“姑娘這麼晚出來做什麼?可有受什麼傷?”
“運氣好,并沒遇上什麼危險。”她笑得溫柔,“隻是聽聞公子領罰至深夜,怕公子當真出了什麼差錯,放心不下,也睡不着,于是幹脆來看一看公子。”
說着,将他濕着的長發從外衣裡拿出來,披在背後。
“放心不下,也睡不着”。
他今日練功實在是練得太久,竟然有些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