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中冤魂厲鬼怨氣極重,多是喪失神智、六親不認,害人索命乃家常便飯。
眼前是黑煞纏身的亡魂,哪怕言行舉止看似正常,裴真也不敢拿命去賭。
他站着沒動,鬓邊虛汗簌簌而下,勉強從喉嚨裡逼出一點聲音:“……你想做什麼?”
段昀停在三步之外,看着裴真戒備緊張的模樣,毫無深究的興趣。裴玉睡覺可能會驚醒,他要趁裴玉醒之前趕回家,沒空在這耽誤時間。
“裴玉得了心疾,做夢都想見那個人。”段昀語氣很平緩,神情卻有種森冷的壓抑感,“我想派人把他帶回京城,陪着裴玉養病。”
此話一出,裴真幾乎控制不住表情,臉皮抽搐了幾下。
接着,隻聽段昀繼續說:“大哥請放心,我段昀雖殺人如麻,但從不濫殺無辜,更何況那人是裴玉的心藥。待裴玉好轉之後,我便放他離開。”
人死如燈滅,亡者合該不知身後事,可段昀又化鬼而歸,裴真拿不準他是明知故問,還是确實一無所知。
半晌他謹慎地問:“你當真不知道他是誰?”
“我若知道,何必來找你。”
段昀面色沉凝,緩緩道:“去年我在幾千裡外的北疆,想打探裴玉的消息也沒機會,如何能得知他心上人是誰。如今我們雖已成親,但他……他的性子,想必你這位親兄長很清楚,總是藏着心事,口是心非,定然不會對我吐露實情。”
去年、北疆。
裴真立刻明白了。
段昀果真神志不清!
去年二月回到京城,八月去嶺南剿匪,九月死在積雲山……莫非全都忘了嗎?竟還以為去年身在邊疆!
裴真通體生寒,一想到弟弟被這厲鬼擄走結了陰親,霎時越發焦慮。
然而當下不能惹怒對方,隻得虛與委蛇地應付過去。
他深長地吸了一口氣,強行穩住心神,鎮定道:“你不必耗費心思了,即使知道那人是誰也于事無補,因為他早已身死異鄉。”
段昀一怔:“死了?”
“去年九月去世,算算日子差不多一年了。既然你知道昭華找過他,那我也不瞞着你,昭華是去給他收屍的。可惜未曾尋到屍骨,還惹了風寒,重病一場。”
裴真察言觀色,試探性地說道。
“人死不能複生,你總不能去陰曹地府裡找他。”
段昀腦中如驚雷炸響,一雙瞳孔似失焦般凝滞。
人死不能複生。
人死不能複生。
難怪裴玉沒逃,難怪裴玉任他施為,難怪裴玉不想尋醫問診……分明是起了死念,什麼都不在乎了。
怎麼辦?
裴玉心心念念的人已經死了,最關鍵的藥沒了,他該怎麼留住裴玉?
“段昀。”裴真咽了口唾液,壯着膽子勸道,“昭華是個活人,接連生了幾場病,經不起你折騰,倘若你真心憐惜昭華,就該放手,把他送回——”
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
那雙陰森的血瞳直直望了過來,濃重煞氣裡凝現出猙獰的黑影,讓裴真心跳驟停,最後兩個字硬生生卡在嗓子裡。
“不可能。”
段昀嗓音冷而沙啞,一字一字落在空氣中,猶如鈍刀砸進堅冰裡。
“我不可能放手。”
當厲鬼顯露真正的惡相,活人壓根無法抵抗發自内心的恐懼。裴真耗盡平生膽量才讓自己站穩,沒有當場癱倒。
可喉嚨像被黏住,嘴唇抖得不像樣,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我會另想辦法,不勞大哥費心了。以後等裴玉身體好轉,若是回來探親,屆時見面請大哥慎言。”
段昀往後掠上屋頂,身影隐沒進無邊夜色裡。
“深夜叨擾,見諒。”
陰寒蝕骨的暗潮随之消散,下一刻裴真渾身發軟,撲通一聲往前撲倒在地。
他伏在地面止不住地哆嗦,稍微平複,便爬起身來,踉踉跄跄地往院外走,揚聲高呼:“來人!來人!”
“大人!”兩個侍從匆匆趕到,上前攙扶住他,“大人怎麼了?”
“程英呢?找他來見我!”
裴真心有餘悸,一連串吩咐下去:“讓各院把燈都點上,點一整夜。備好馬車,明日天一亮我就出發去鐘秀山。派去城北段府打探動靜的人回來了嗎?讓他速來禀報。”
侍從連聲應是,而後回道:“回來了,但他沒找到段府。”
裴真心如墜石,停步問:“沒找到是什麼意思?他不認識路?”
侍從搖了搖頭,小聲道:“他說,那片地方像、像是有鬼打牆,他望見了段府裡的樓,卻怎麼都找不到府門,也試過翻牆,但翻了牆人還是在外邊,邪門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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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鴻元年初春,邊疆戎族戰敗求和,段昀押送貢品回京,其中有巫醫進獻的秘藥。
“此藥名為忘憂,無論多麼刻骨銘心的記憶,一枚入腹,前塵皆忘……使人失憶的藥物并不罕見,而此藥貴在藥性溫和,不損神智,不傷身體……”
秘藥随着貢品進了皇宮,由太醫驗過,便存入了禦藥房。
潛進禦藥房取藥比段昀想象中容易。
守衛異常懈怠,整個過程如入無人之境,十分順利。當段昀帶着藥回家時,甚至覺得這是天在助他。
烏雲蔽月,宅院靜靜伫立在黑夜中,偶爾有呼嘯的長風拂動窗棂,帶起一陣叩門般的輕響。